遊蕩了一整天,黃昏時分,他肚子咕咕提醒應該添加一點維持生命的東西。必須最合口味,他想,否則寧願眼睛停止轉動脈搏停止跳動。魷魚固然屬於生猛海鮮之類,但絕不要。因為炒魷魚這盤菜是最不受打工一簇的賤嘴或雇工一族的金嘴所歡迎。雖然在某些情況下雇工一族喜歡把這道菜饋贈給打工一簇,看著打工一簇強咽它時的痛苦樣,雇工一族心裏就很快意,比死了他那八十多歲,吃閑飯、老態龍鍾大煞家庭風景的邋遢老娘還要歡心。
明子坐在一家小酒樓一角,叫了兩個合口味的小菜,就著漸漸垂下的暮色對付著肚裏的饑餓。吃了一會,他端起高腳杯輕輕喝了一口,微微搖了幾下,杯裏半黃半透明的啤酒就晃蕩起來,一小圈一小圈的漣漪擴大了又消失,又起,擴大了消失……明子突然捉到了一陣靈感,不禁細聲吟哦起來:
半透明的杯中/半透明的生命/你有否美麗的源頭/有否舒緩的歌唱/飄蕩是一種塵世之痛/而你是否承接我/半透明的杯幹/給我一處/驛站的暫時住宿……
明子吟到“住宿”兩字時,靈感嘎然而止,一下想起了一個痛的問題:今晚該在哪裏住宿?
南方已成了一個繁庶之地,可是這裏遍處鋼筋條水泥地板,連人情也他媽的冷冰冰讓人感覺不到一絲、哪怕僅有一絲陽光的溫暖。沒有暫住證,隨時會被如狼似虎的治安逮住,關進鐵條構成的房子裏,叫你親友破費來取,三百五百,千兒八百,治安隻顧呲牙咧嘴:“不好意思,歡迎下次再來。”明子本有暫住證,老板代辦的,所以今早辭工時,老板言詞相激,他義無反顧(一時憤怒無比?)地摔給了老板。
“媽拉巴子!”明子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住旅店?剛生起這個念頭,明子就在心底把自己罵開了:你他媽窮打工仔一個,夠格住那連通鋪每晚都要50元的房間麼?明子來自雲貴高原深處,那地方窮得真夠級別,水電路三不通,人年均生產總值不足三百元,明子讀中學、大學,會家四個壯勞力不分日夜作供他,待到畢業時居然欠下了三四萬元的債。四年前南下就進廠做管理,後來跳至濠達廠做廠長,每月都在兩千元以上,但他的零用線比許多普工還少。他不但要還債,並且要讓家人的生活逐日改善,還有他心中早有個出書的夢。
本性狂放不羈的明子悶悶地喝著啤酒。
他鬧不清啤酒是什麼牌子,他猜想,是藍帶?珠江?還是生力?他暫時放下住宿的煩惱(困擾)用舌頭一卷一伸地咂試,總得不出個所以然。他笨就笨在不提過啤酒瓶看一下。他在心裏狠狠地說:“我偏不看,他媽的,我偏偏就要用舌頭咂試出來。否則,還流什麼浪做什麼流浪人!”
就在他焦灼地徜徉在啤酒是何種牌子這個問題時,耳旁傳來了銀鈴般動聽的聲音:“明子,一個人喝悶酒呀?”
明子抬起惘然萬端的臉循著聲音望去。待看清來人後,明子的心不由巨烈一顫。來人名叫秀子,不知何時已坐在了明子年坐的桌邊,雙手拄在桌上撐住正頜,美麗的鳳眼正盯著他。嘴角無法掩飾十分欣喜的神色。
秀子來自內蒙古,有著北方男兒的豪爽與膽魄,她父親是一個少數民簇縣的副縣長,她來南方絕不是為了掙錢,而是想在被傳媒渲染得熱火朝天的南方來體驗生活。明子是一個英俊倜儻、富有才華的青年人,秀子一進廠便動肺的愛上了他,並以北方慣有的風格大張旗鼓地展開了猛烈的攻勢。那陣兒,明子為了心為的想法能夠付諸實現,無線也無心經營愛情,同時他也深知,無論觀念怎麼更新和豁達,秀了的父親都會布下難以逾越的障礙,就算秀子為了幸福的愛情,置一切不顧,但若真正走到這一步,秀子絕對會感受著一份失去親情的痛苦。所以明子一直理智,甚至說是殘忍地拒絕著秀子的靠近或自己靠近秀子。
萬般望之下,秀子跳到了一家自行車廠。她想換個環境,不再天天都得與明子碰麵從而冷卻自己那顆狂熱的心。開始幾天,因了那種失電的悲傷籠罩著,她倒沒怎麼去想明子。可連續多日不見明子,心裏竟然有種想絕世的念頭,於是她不再顧忌什麼,隻要一有想見明子的意念,一下班便會騎上廠裏才生產的新車包去濠達廠。明子不是鐵石心腸,他心被秀子的癡情震動了,他終於學會了一身已經衰老的流行語言:“隻要曾經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