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正在放國際新聞,餐廳太吵,根本聽不清播報,但是短短一瞬的畫麵跳躍,下麵滾動的字幕還是很清楚。
“據報道,菲律賓政治騷亂升級,首府馬尼拉市郊昨日當地時間下午五點左右,反政府武裝組織劫持外籍人質21名,據悉其中一名人質為華裔男子,我國政府嚴厲譴責該行為——”
嘴唇麻了,手機還按在耳邊,再清醒過來自己已經立在那電視的下麵,仰頭瞪視著屏幕。
四下都投來詫異的眼光,被她的表現嚇到,小玫一慌張,也站起來伸手去拉,“葉律師,到底怎麼了?”
手指扣得緊,手機按在耳邊不知不覺太大力,麻木的痛,嘴唇抿成薄薄一線。她從小個性很強,也比平常孩子更能忍痛,突如其來的衝擊越是大,臉上越是不動聲色,七歲的時候出門,狂風將大門吹得猛合上,手指來不及縮回,被拍得形狀都變了。那樣的劇痛之下,她也隻是沉默地縮緊身子蹲下來,一聲不吭地等待疼痛過去。
因為爸爸媽媽工作都忙,習慣了家裏隻有一個人,哭了也沒人會來安慰,不如不哭。後來年齡漸長,越來越覺得這樣處事的好處,真的,無論發生什麼事,驚天動地隻有招來好奇與觀望,絕對於事無補,還不如自己靜靜解決。
心裏的聲音還很冷靜,慌什麼?菲律賓那麼大,外國人進出成千上萬,那個不一定是他,又不是寫小說拍電影,哪有那麼巧?有什麼好緊張的?但是這次不同以往,還來不及理清思緒,身體就率先做出可恥的反應,原來就徘徊不去的疲憊軟弱此時排山倒海,不安與焦慮來勢洶洶,想走回座位,但小腿微微顫抖,幾乎邁不開步子。
“葉律師?”再問了一聲,小玫提高聲音。
“你先吃吧,我有些緊急的事情要處理。”回神了,匆匆丟下一句話,葉齊眉抓起包往外走。
到了車上她先鎮定了一下,然後翻找電話撥出去。
“鍾鍾,我是齊眉。”
鍾鍾是她的老同學,畢業後進了新聞署工作,接起她的電話聲音驚喜,“齊眉?我們心有靈犀啊,我正要打電話給你,周末同學聚會啊,吃完飯唱歌,這次不許中途溜走。”
哪有功夫跟她說那些,葉齊眉句子簡練,“我有件事問你,是關於昨天菲律賓人質綁架事件的。”
“啊?那個你也感興趣?你不當律師,改行到聯合國去啦?”大學裏的上下鋪,鍾鍾照老習慣逮著她就開玩笑。
“鍾鍾,我沒時間開玩笑,被綁架的外國人當中是不是有個華裔男人?你告訴我他的名字。”
“名字?你要知道這個幹什麼?”她口氣嚴肅,鍾鍾奇怪了,印象中葉齊眉從來都不是好奇心過剩的人,怎麼突然關心起國際大事來了。
“你先告訴我。”心裏煩,葉齊眉抓著電話克製自己的情緒。
“等下啊,我看看。”不開玩笑了,鍾鍾埋頭查。“沒有啊,名單還沒到,不過大部分都是遊客,還有個別是當地的外籍商人,哦哦,那個華裔是美籍的。”
手一顫,車裏冷氣清涼,但掌心粘膩,這才驚覺自己渾身都是冷汗。坐在駕駛座上被冷風一吹,抖得厲害。
打電話定機票,葉齊眉回家得車速很快,進門拉開抽屜取護照,簡單地整理了一下東西,然後提包往外走。樓下正遇上藺和,他表情詫異,“齊眉,你出差?”
“不是,我有些私事要去菲律賓。”她步履匆匆。
藺和拉住她阻止,“什麼事那麼著急?你昨天剛跌倒去過醫院,現在就要出國?太逞強了吧?”
“藺和。”她直視過來,“謝謝關心,不過我現在趕時間。”
“齊眉。”他不放手,換來她冷冷的一眼。
她臉色煞白,感覺很不好,藺和先鬆手,然後放緩聲音,“你去機場嗎?我送你好不好?”
“不用,我自己開車去。”葉齊眉繼續往前走。
沒辦法阻止,他唯有立在原地看著她上車發動,紅色的volvo開出車道的時候車速並不是很快,和她剛才急匆匆的樣子截然相反。有點疑惑,他一直注目著,車身在快要開出門口的時候開始略略一頓,然後車頭傾斜,險險地擦著立柱轉了出去。
心頭一驚,藺和快步往外奔,還沒有奔到大門口,就聽到街上一聲刺耳的刹車聲,然後是很多人的驚呼。
還沒睜開眼睛就聽到身邊的交談聲,學姐的聲音有點氣極敗壞,“你明明知道她身體情況不好,還讓她一個人開車,現在才著急,著急也沒用了,後悔去吧。”
旁邊沉默很久,才有人回答,居然是藺和,“李醫生,我隻希望齊眉沒有事,你能不能告訴我她現在怎麼樣?”
估計是覺得他態度誠懇,李芸語氣稍微放緩了一點,“她還好,隻是流產以後身體比較虛弱,回去好好休養,這段時間她需要人照顧。”
四肢沉重,眼皮也是,很倦,原本不覺得痛,隻是渴睡而已,也不想睜開眼睛解釋,但是聽到那兩個字,心髒上好像突然被堅韌的細絲纏繞,不知是誰在那一端扯著線頭死死用力,隨著跳動,一下一下地抽緊,心痛得喘不過氣來,還沒等自己反應過來,眼角滾燙,淚水已經掩不住地落下來。
“齊眉?”身邊前後有人喚,然後藺和帶著些懇求的聲音,“李醫生,能不能讓我和她單獨待一會?”
李芸歎氣,然後是腳步聲遠去。
房裏安靜下來,“齊眉?”很低的聲音,眼前光線暗了,張開眼,看到他俯身下來,看著她眼神憐惜。
腦子裏塞得滿滿的,仔細想,卻全都是空。
一天而已,可她是幻想過的。
那個麵包店,她隔著窄窄的人行道,看著那個烏黑直發的女孩子,笑著踮起腳親了她的媽媽。
那個時候,她是幻想過的,幻想自己懷中也有個很小的孩子,香而且軟,因為是血脈相連,怎樣都會覺得是這世上最美的珍寶。
還有坐在爸爸身邊,看著他慢慢轉出自家院子,跟她說話的時候一臉笑,很寵愛地叫她寶寶,說她長得再大都是爸爸的寶寶。
那個時候,她也是幻想過的,幻想那個男人看到孩子笑起來的樣子,幻想孩子叫他爸爸的樣子,然後被舉得高高的咯咯笑,就象她小時候那樣圓滿和幸福。
他說我想要的,我想你生下來,你沒有時間我來養。她不該懷疑他,他說得那麼懇切,聲音裏甚至帶著一點點哀求,她怎麼會懷疑他在苦思冥想,怎麼會懷疑他在逃避?
原本也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不過是些幻想,可是現在,就連幻想都沒有了。
太痛了,每次心跳都是折磨,整個胸腔裏空空如也。咬著牙齒勸自己,不要失控,要克製,沒什麼是不能過去的。小時候手指夾在門縫裏,抽出來的時候紫紅扭曲,那麼醜陋的樣子,也不是慢慢恢複,什麼都看不出來。
可是不行,這次居然不行。麵前有人俯低身子,很溫柔地看著自己,手肘橫過自己的臉,一片濡濕,低低的嗚咽聲傳出來,她仰麵躺著,終於哭泣出聲。
“沒事的,很快就會好了。”藺和聲音溫柔。
“你不知道,你不懂。”她抽噎著,聲音模糊。
齊眉——
她整個人都落在自己身體的陰影裏,天色黯了,病房裏還沒有開燈,肘臂遮去了她大半張臉,淚水沿著臉頰的輪廓滾落下來,淡淡的暮色中晶瑩閃爍,心髒一陣陣地緊縮,最深處的某塊地方五味雜陳,痛楚難當。
奔出小區的時候她的紅色volvo已經與另一輛迎麵而來的車歪斜地撞在一起,幸好她的車速不快,對方避讓也及時,並不是正麵撞擊,但是她暈倒在車中的樣子還是讓他魂飛魄散,現場一片混亂,將她抱出來的時候駕駛座上已經全都是血跡,仔細看又沒有傷口,沒有經驗,肇事司機嚇得腿都軟了,呆立在原地一聲不吭,他表麵勉強維持著冷靜,打電話報警叫救護車,可抱著她的雙手一直在抖,等到了醫院被告知是流產,沒有生命危險之後才把橫在喉嚨口的那口氣吐出來,憋得太久,喉嚨直到現在都像被砂紙擦過般劇痛。
與成誌東這樣生活方式的男人在一起,再怎麼堅強的女人都會有感覺受不了的時刻,他早有預料,可無論如何預料不到的是,這時刻來得竟是那麼快,而且傷她傷得那麼深。
成誌東,你看看你做了些什麼。齊眉一直是個冷靜美麗,公主一般的女子,現在卻在他麵前哭得像個孩子。
雙手一伸,將她的手掌握在手中,“齊眉,不要哭,沒事的。”
不對,她需要的不是這雙手,她要那個男人,她要成誌東,她要他在身邊。她很想對他說,這兩天她過得很辛苦,現在孩子沒有了,她又很傷心。
可是他不在,她需要的時候,這個男人永遠都不在。
說不出話來,她一直哭泣,藺和也沉默,在床邊緊緊握著她的手,一直都沒有鬆開。
一下飛機就撥電話,但是那頭永遠沒有人接,到最後便是無法接通。
成誌東身心俱疲,在菲律賓千鈞一發,死亡的味道還在鼻端徘徊,政府軍和叛軍就在麵前發生衝突。
他走過無數國家,當然也去過最危險的地方,印尼暴亂之前他還去看過當地的工廠是否有收購價值,阿富汗結束動亂之後,他也親眼目睹過街邊建築物上的累累彈痕,但那些都是在安全狀態之下,與這一次那麼近距離看到真槍實彈的武裝衝突場麵感受完全不同。
打開車門就聽到槍聲響起,然後是麵前那軍官突然暴突的眼睛,以及頹然倒地的身體。第二顆子彈擦著身體射在車身上的時候,他震驚到幾乎動彈不得,場麵混亂不堪,耳邊甚至聽到自己員工的慘叫聲。被人一把按在車身下,槍聲不斷,叫囂聲夾雜其中,煙塵四起,最後大批的政府軍趕到的時候,兩邊都已經有了死傷。
回到安全區域之後他立刻聯係了當地政府中相熟的官員,要求他們派軍隊保護工廠中來不及撤離的外籍員工,先護送他們回國,這樣危險的情況,什麼都是假的,人身安全最重要。
安全區有通訊屏蔽,國際電話根本無法撥通和接入,聯係任何人都要通過軍方轉接,他一麵心急火燎,另一麵還在擔心她。
安置完受傷的員工,處理當地工廠暫時停產的事情,忙完這些他已經兩天都沒有合眼。沒有時間考慮其他的事情,一旦可以抽身,丟下一切他就直飛中國。
這次到機場坐的是當地軍方派出的車子,機場戒備森嚴,所有身穿製服的人都表情嚴肅,大批的外國人神色慌張地撤離,工廠當地負責人一直把他送到登機口,“成總,美國總部不是催您回去,為什麼還要回中國?”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美國那邊我會跟董事會說,不急。”幾天不眠不休,他早已熬紅了眼,簡單回答了一句,他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