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同女王一般,總是那麼強,那麼堅定獨立,看上去誰都不需要,什麼都不缺。
雖然走進了他的世界,可是她身後卻仍有廣闊天空,隨時都可以一回身,將他獨自留下,繼續自在飛翔。
葉齊眉沒有再試圖聯係成誌東,他也沒有聯係她。
照常上班與生活,一周之後,一切都回到原先的生活軌跡,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但是心裏知道是不一樣的。
她開始失眠,不能一個人獨處,獨自開車的時候會因為陽光刺眼而動不動想流眼淚,看到街上有情侶親密地牽手走過調開眼睛——或者固執地瞪著他們的背影。
她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失戀?可是至今她對他最後離去的那一幕還沒有真實感,一個星期,已經足夠讓他飛到地球任何一個角落。她卻連猜測他是否還在這個城市的興趣都沒有。
沒有胃口,不想吃東西。她在一周之內急劇地瘦下去,自從李芸在他耳邊囑咐過她需要人照顧,藺和每天都花了十二萬分的心思注意著她,一開始勸她多吃,到後來終於忍不住,強製性地拉著她出去進餐。
走出事務所大樓就看到熟悉的車子,葉齊眉第一反應是皺眉,身邊助理卻已經開始羨慕地發聲,“葉律師的男朋友真好,今天又來接。”
“他不是我男友。”那邊藺和已經下車走過來,看到她遠遠微笑。
“齊眉,上車吧。”
“藺和,我都已經沒事了,不是說了不需要再接送了嗎?”沒法再解釋,看著小玫一邊笑一邊揮手離開,葉齊眉咬字清晰。
“我是帶你去吃飯,你回家又是什麼都不吃,李醫生讓我好好照顧你。”
揚眉側臉,葉齊眉覺得有些事情,真的不能不說清楚了,“是她誤會了,你不需要照顧我。”
“齊眉,”藺和溫和的臉在暮色中露出難得的堅定表情,“我說過了,我很樂意,你還要我再重複一遍嗎?”
抬頭正視過去,再怎麼麻木不仁,這兩天心情再如何混亂糾結,這句話也讓她聳然動容。不行,她現在哪裏有心情再周旋這樣的事情,快刀斬亂麻比什麼都重要。
“找個安靜的地方吃飯,我有話要跟你說。”
微笑了,他嘴角彎起柔和的弧度,“好啊,地方我來定。”
沒有在這無聊處糾纏的想法,葉齊眉直接點頭。
結果他竟然把車直接開回家。下車的時候葉齊眉還在疑惑,不是說要去吃飯?難道他看到自己麵色不善,預料到她等下會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就直接打了退堂鼓?
真是那樣倒也不錯,他有這等察言觀色的本事,那還做什麼設計師,直接掛個大師的名號普度眾生就可以了。
“我先上去了。”她推門。
“等一下。”他率先下車,打開後廂取東西。
已經自力更生地走下車,葉齊眉看著他雙手中的大包小包瞪大眼睛。白花花的塑料袋,還有青蔥的菜葉從裏麵冒出來,提在他手中完全不搭,看得她想揉眼睛。
“你幹嗎?”
“不是說吃飯?我問了李醫生,她推薦了幾道菜,說對你的身體很有好處,所以就準備了一點。上樓吧,還有一道湯我走的時候已經在保溫,現在應該正好可以喝。”
“藺和,”本來想坐下來好好談的,但是此刻她再也拖不下去,葉齊眉聲音一低,一字字說得清楚,“你不能這麼做,這樣我會覺得很困擾。”
大樓下就是中心花園,盛夏裏草木蔥蘢,透過扶疏的枝丫,圍牆是透亮的雕花鐵欄,白色的歐式風燈每隔數米投下柔和淡光。一輛車正快速沿牆轉過來,這時突然刹住,靜靜停了下來。
成誌東坐在駕駛座上,腳踩著刹車,一動不動地望著某一個點呼吸困難。
他這一周過得異常辛苦。沒有辦法耽擱在上海,他那天開車離去之後,第二天就飛了美國。
遠遠離開她,飛到地球的另一邊,可是他每日夜不能眠,一閉上眼睛就看到她立在麵前,眉眼冷淡,一字一字說得冰冷“成誌東,你仔細聽好,你的小孩,已經沒有了。”
就算沒有睡著,他一回想到那一幕,也會在床上猝然心絞,輾轉反側。
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那麼做?
難道她不明白他有多想要那個孩子,不明白他想要的不止是孩子,還有因此而帶來的她與他永遠都不可能再斬斷的血脈聯係嗎?
她竟然如此殘忍,隻是因為短短兩天的不能聯係,就自作主張,把一切扼殺在最初,把他的期待和歡喜,一起扼殺在最開始的地方。
還有藺和。腦海中反複重現她凝視著他臉頰傷口的情景,難道她沒有看到,當時他心上的傷口已經嚴重到讓他幾欲崩潰,根本不能自持的地步了嗎?
到了美國就是連續幾天的冗長的會議,董事會要求他回總部任職,有人恭喜有人表情叵測,他卻沒時間理睬,一徑滿心煩躁。
董事長已經年近七十,一直與他關係甚好,看出他情緒不對,會議結束後硬要他一同回家吃飯。
老夫妻倆在飯桌上勸得中肯,“成,這麼多年你飛來飛去,也該安定了。董事會這次的決議對你來說是最好的機會,亞洲區經濟增長已經放緩,回到總部你才更有發揮能力的餘地,你也不是真的想要去非洲吧?”
滿腦子都是她,他哪有心情考慮那些,隨口回答,“非洲也不錯啊,你們了解我。”
大笑,“不好意思,公司還沒有決定是不是要開發非洲,就算要,也輪不到你,因為你現在不適合飛來飛去了,需要安定下來,解決一下該解決的問題。”
“什麼問題?”
“成,”老太太終於發話,聲音優雅,帶些打趣,“難道你沒覺得,一個男人到了一定年齡,就會發現生活中除了工作和運動,實在還缺點什麼嗎?”
“缺什麼?”
相視一笑,兩個老人一臉默契,“當然是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他從來不覺得自己的性格會因為任何東西而改變,他活得很好,他不缺什麼。
可那是因為沒有遇到,如果遇到了,然後再失去,他竟然真的會覺得自己變得不完整,變得有缺漏。
好吧,他認了,就算那個女人會讓他發瘋,他也認了。
吸氣,他直接站起來告辭。
“還沒吃完,你去哪裏?”
“回中國。”
滿臉疑惑,“現在?”
“對,你們不是說我缺了點什麼嗎?既然如此,我還是盡快去把她找回來吧。”
理解了,老夫妻立刻站起來歡送,順便祝福他一路順風。
他在飛機上想了很多,預計了無數種和她再見麵之後的情景。一秒鍾都不想耽擱,他一下飛機就直奔她家。
但是現在,一切促使他奔向她的力量都全盤逆轉,排山倒海般反向推拒過來,壓得他無法呼吸。
白色的歐式風燈每隔數米投下柔和淡光,透過雕花鐵欄,隔著扶疏的枝丫,盛夏裏草木蔥蘢,她纖細的身子立在那個男人身邊,仰頭與他說著些什麼,藺和雙手舉著白花花的塑料袋,隱約可以看到青蔥的菜葉從裏麵冒出來,微微低著頭跟她講話,兩個人姿態親昵,仿佛這城市裏隨處可見的歸家情侶,或者夫妻。
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成誌東雙手還抓在方向盤上,掌心潮濕粘膩,十指用力,明明手下隻是皮質的方向盤,但胸腔裏劇痛如絞,好像抓住得竟是自己的心口。
“齊眉,我是認真的。”放下手裏的東西,藺和伸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牆外突然有急刹和喇叭聲,響得急促,本能地側頭看了一眼,葉齊眉身子一動。
有點詫異,藺和一伸手沒拉住,眼睜睜地看著她轉頭往外飛奔。
想追過去的,但是順著那個方向看過去,竟然看到一輛熟悉的車子,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拍門下車,往自己的車後走去,動作很幹脆,已經是傍晚了,他步子很大,夜色中顯得突兀。
成誌東,還是成誌東。
明明一分鍾都不到,可他卻覺得時間漫長,葉齊眉奔跑的動作都變得像電影中被處理過的慢鏡頭,在他麵前仿佛永無止盡。
其實她跑得很快,臉色還是蒼白,胸口起伏,因為奔跑有些氣急,雖然聽不到,可是想也知道她一定在急促地呼吸著,雙眼緊緊盯著前方的唯一目標,眼神急切。
這樣的葉齊眉,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葉齊眉,隻可能為了一個人做出這種舉動,這可能為了一個人露出這種表情。
手裏的東西變得沉重,邁出去的步子又收回來,藺和獨自站在原地苦笑。
每個人潛意識裏都覺得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每個人都覺得人生中自己是唯一的主角,可是現在他才明白,或許在葉齊眉的世界裏,他永遠都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配角,她從來沒有將任何人與成誌東的存在比較過,能夠拿來相比的或許都已經不是愛情。
最後看了她一眼,他轉身獨自上樓,臉上的苦笑還在,漸漸也就淡了下去。
齊眉,或者是因為我沒有比他早一些遇上你,或者隻是因為我不是他,既然如此,還是祝你幸福。
尖銳的刹車聲來自一輛急轉進來的出租車,這時堪堪刹在成誌東車後,司機按下窗伸頭大罵,“找死啊停在路口,車子好就了不起?你有本事橫著開。”
被這叫囂聲喊得回神,成誌東拍門下車,走到車尾眼光一掃,然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還有很多話沒罵出來,被他這麼一看,那原本梗著脖子的中年司機突然安靜了,把頭縮回去,倒車消失得飛快。
明明是在空闊的街道上,可他覺得胸悶,氧氣不足得厲害,想一個人待著,就算是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到處轉一下也好,沒關係,他一定可以找到一個能夠讓自己呼吸稍微順暢一點的地方,一定可以。
上車合門,他低頭按發動鍵,放開刹車的時候車前輕輕一震,抬頭差點魂飛魄散,他一腳刹車踩得心髒都要從嘴裏跳出來了。
什麼都沒想,一直到跑到他車前,看到他低頭發動,立刻就要離開,眉頭一皺,葉齊眉做了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舉動,一掌拍在錚亮的車前蓋上,前蓋很燙,她聲音很冷,“成誌東,你給我下來。”
她在車前站得筆直,皺眉瞪視,穿得嚴肅,頭發也盤得整齊,但臉頰兩側有不正常的紅暈,底色蒼白,氣喘籲籲,才一周不見,明顯瘦了一圈,脖子邊筋絡都隨著她極力壓抑的劇烈呼吸隱約可見。
成誌東,你給我下來。從來沒人用這種命令式的語氣跟他說話,可是她不同,如果是她,就不同。
他下車了,動作迅速,雙手用力,不管她如何反應,先牢牢抱住,劈頭蓋臉地就吼了下去,“你瘋了你,差點被我撞死你知不知道,要是我沒看見你怎麼辦,要是我踩油門你怎麼辦!”
他懷裏有熟悉的氣息,雙臂圈得緊,本來就氣虛體弱,她被抱得胸腔裏最後一點空氣都給擠了個幹淨,雙手一邊用力去推一邊還不服氣地吼回去,“閉嘴,你有什麼資格吼我,你憑什麼,成誌東,你給我閉嘴。”
怒氣夾雜著許多不知名的情緒一起上湧,成誌東騰出一隻手猛地打開車門,另一手握緊她的腰就往車上去。
幾乎是被扔到車廂裏的,葉齊眉震驚之餘伸腿就踹過去,腳還沒蹬出去,身子已經被他壓下來,吻下來的力道太猛,唇齒相交,緊緊禁錮著她的手臂雖然力道強硬,但皮膚相貼處敏感地察覺他十指不停顫抖,掙紮了一下,實在掙不脫,第二次還想努力,但心頭一酸,她往後一仰頭,哭了。
她哭了。
淚水滾落,臉頰貼得緊,滾燙的液體觸到皮膚時他竟感覺像沸油流過,痛得撕裂。一時驚恐失措,成誌東終於撐不下去,臉一側埋進她的肩胛,什麼怒氣都沒了,“對不起,是我不好,原諒我。”
他是有原則的人,這件事直到如今他都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可是現在她在自己麵前流淚,哭得傷心,一瞬間這世上所有的原則都變成垃圾,沒有原則,無條件道歉,隻要她不哭。
淚水一旦流出來,就像開閘泄洪,心裏委屈到極點,聽到他的道歉反而更加傷心,沒辦法停下來,葉齊眉雙手一得自由就掩住臉,但哪裏掩得住。直哭得氣噎鼻阻,好不狼狽。
就算車門已經合上,但剛才那樣驚天動地一番,還是有路人好奇地看過來。知道她最不喜歡在人前失態,成誌東一手攬著她坐好,然後轉身開車。
車速很快,兩邊景物飛速後退,她一直哭,用手背抹眼睛,反複用力,擦得半張臉都是紅通通的,樣子比幼稚園的小孩還要可憐。
有點手忙腳亂,倉促地不斷扯紙巾給她,斷續不接的氣息中夾雜著擤鼻涕的聲音,她句子模糊,“停車,我要回家。”
白癡也知道這個時候停車的結果,成誌東暫時性裝聾。
“我叫你停車,聽到沒有。”抬高一點聲音,可惜哭成這樣,她哪還有半點氣勢可言。
車子最終在他公寓樓下停住的時候葉齊眉已經停止哭泣,但一路上哭得太厲害,這時雖然淚痕擦淨但哽咽還在,身體坐得筆直十指卻緊緊糾纏,哪裏都泄露情緒。
他住國際社區,已經是晚餐時分,車道上清靜無人,四周燈光柔和。
“齊眉——”不敢打開車鎖,成誌東在駕駛座上側著身子,吐字艱難,“對不起。”
抬頭看了他一眼,葉齊眉嘴角一動,聲音很輕但句子清楚,“不用。”
心又亂了,道歉她都拒絕,那麼他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她雙眼紅腫,睫毛上還有晶瑩的淚光,略略一抬眼,就是一層光芒閃過,“不用道歉,我也有錯。”
本來就說不出話來了,聽完這句,成誌東更是當場目瞪口呆。
哭夠了,葉齊眉覺得很痛快。
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理智型的女人,處理感情也同樣條理分明。
她和他相似之處太多了,獨身主義,忙碌不堪,生活充實。所以都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以為生活已經沒有缺憾,都以為那個人不過是錦上添花,以為自己終於找到那個誌同道合的拍檔——隻是拍檔,拍檔而已。
合則聚,不合則散。
可這條路走到後來,發生了什麼?
不是一樣有折磨,分歧,矛盾,一樣會生氣,冷戰,然後放下自尊。
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失控至此,不顧矜持奔到他的車前,當街吼他,與他對吼,哭得像個孩子,哭完居然還覺得很痛快。
“寶寶——”懷疑自己的聽力,成誌東遲疑確認。
“我道歉,還有些事情想跟你說,在車裏嗎?我餓了。”最後抽了一張紙巾,她把睫毛上那抹光也一起擦幹。
沒有回答,他伸手過來抱,力氣太大了,她在車裏尖叫。
社區裏道路安靜,轉到大路上也不見太多車流。
一排餐廳掩在水道邊的花園中,靜夜裏玻璃幕牆透明光亮,遠望好像一個個小小的水晶盒子。
小姐看到熟悉的車停在路邊,笑嘻嘻地跑來拉門,“你們來啦,我們主廚剛才還在說,好久都沒看到你們倆了。”
下車時原本拉的是她的手,越往燈光亮處走他的雙手就越是往上,到最後從肩膀到腰身一路摸索,眉頭皺得緊,聲音都變了,“寶寶,你怎麼瘦成這樣,才一個星期你骨都出來了,誰虐待你?”
小姐在旁邊掩著嘴笑,實在不好意思,葉齊眉伸手打開,“別碰我。”
“我不碰你誰碰你,”坐下來翻著菜單他還在說,“難道你這個星期都沒吃飯?還有那個該死的鄰居,整天圍著你幹嗎?”
這個人說話前後跳躍,早就習慣了,想開口,他卻側過臉跟小姐說話,眉毛濃黑,一邊說一邊看她,又很快轉回去,隱約幾乎能聽到吸冷氣的聲音。
“別叫這麼多。”耳邊掃到他的話,之前想說的都咽了回去,葉齊眉立刻阻止。
“別聽她的,我們這裏有難民。”他幹脆地合上菜單交給小姐,然後轉頭麵對她。
在一起這麼久了,其實兩個人很習慣長時間相隔兩地,別說一周,就算一個月見不到一次也屬正常,但這次短短數日,再一次麵對而坐,卻感覺已經恍如隔世。
不說話了,她蒼白消瘦,他又好到哪裏去?不是一樣憔悴許多。
想解釋的,又覺得千般解釋都是假。有什麼好說的?既然還愛著,任何理由都可以接受。
不過是對不起,我錯了,其實都錯了,傷了彼此的心,結果隻是加倍傷到她自己,懲罰已經有了,多說無益。
菜一樣樣端上來擺了滿桌,真的很餓,什麼都不說了,她埋頭開始吃。
他也沉默,西班牙海鮮飯香氣四溢,蒜香麵包點綴著些須綠色香料,焗烤蝸牛下墊著金黃色的薯蓉。
用銀色餐刀在麵包的一麵抹蛋黃醬,紅色的海鮮飯,叉子挑出肥嫩的青口貝,淡黃色蛤蜊,蝸牛殼裏的沾滿醬汁內餡,不言不語,全都往她盤子裏堆。
一起吃飯的時候他總是習慣把各種各樣的東西堆過來,這樣的舉動絕不是第一次了,可是這次的架勢太誇張,完全是不把她撐死不罷休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