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過許多禮物,吃的、穿的、玩的、用的,都有。但大都漸漸忘去,隻有孩提時的一次,叫我至今難忘。
那是二十年前,我才七歲,因患急性肝炎住進上海虹口區一家傳染病醫院兒童部,編號26號。住院期間,左鄰右舍都來看我,帶來美好的祝願,也帶來了各種禮物,巧克力、米老鼠奶糖、夾心餅幹、奶粉、葡萄糖、蘋果、梨子等等,把我的床頭櫃塞得滿滿的,櫃門常常關不攏,要用小靠背椅頂住櫃門。
住院生活是非常寂寞的,盡管有各種精美食品填嘴解饞,盡管有許多同齡病友日夜相伴,但吃住玩樂就局限在一方空間,許多充滿童趣的兒戲也就無法進行。幼嫩的童心似被鎖住了。
我常常獨自伏在窗台上,望著熙熙攘攘的大街,數著一輛輛急馳而過的有線電車,期待著電線連接處迸發出藍色的火花,編織美妙的夢幻。
這天傍晚,天下雪了。飄飄灑灑的新雪,把街道裝飾成一個潔白的世界。我透過玻璃窗朝外看,行人漸漸稀少了,偶爾走過一兩個人,打著傘,頂著落雪,快步往來。汽車緩慢地碾過白色的雪道,留下兩條像鐵軌一樣的痕跡。寒氣襲人。
我雙手插在口袋裏,正出神著,突然聽到樓下黃護士叫:“26號下來,有人看儂,叫吳家伯伯。”
“啊!吳家伯伯!”我彈了起來。
吳家伯伯是我們老鄰居,住在小弄堂八號。他高個子,精瘦精瘦,那張長麵孔,永遠露著一臉和藹相,嘴角含著淺笑。他是建築公司的木匠師傅,因此,我們弄堂誰家修個門窗桌椅,搭個閣樓扶梯……都找他幫忙。他總是招之即到,樂嗬嗬把事情幹完幹好。
吳家伯伯有七個兒子,阿大、阿二、三三、四四、阿五頭、阿六頭,小小弟,從十五歲到三歲不等,全靠他一個月七十來塊錢生活,吳家媽媽沒有工作,而且多病。他家生活拮據,在弄堂裏居首。每天早上,他用小飯盒帶兩三個五香蘿卜頭或者半塊豆腐鹵去上班,中飯永遠是五個饅頭,就著小菜下肚了。偶爾下班回來,他會帶回省下的一兩個饅頭,這是孩子們口福的時候了。他把饅頭切成四片,往煤爐上放好鐵網圈,擱上饅頭片,兩麵烤起來了。吳家伯伯烤饅頭片的功夫是很到家的,他烤的饅頭片,兩麵焦黃焦黃,一咬,又燙又脆、又酥又香。每到這時,吳家伯伯美妙的聲音總會傳來:“小民,吃饅頭片。”
我照例分得一片。我舉得饅頭片,慢慢地細嚼著,仿佛要使饅頭片“永葆青春”,怎麼咬也咬不完似的。這時,我覺得是最能撥動心弦的時刻,一邊嚼著饅頭片,一邊回味著,往往能得到很深刻的體會。至今想來,還能說出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