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美好的女性生命的殞滅是令人歎惋的,何況這個女性還如此年輕,就這樣死於一團矛盾。廬隱當年為此而憂傷憤懣,我們今天讀到這裏不是同樣為之扼腕歎息?以她的才貌、她的溫存熱忱,她完全有資格得到她誠摯所愛的人的愛,得到一個幸福美滿的家,發展她的文學才華,而不是用來唱一曲又一曲哀歌。她的人生旅途就是當年那群走出父親之門,追尋人生幸福的五四女兒們的縮影,她們希望憑借自己的力量在社會立足,收獲幸福,然而先遇到愛情騙子,後有男子為她自殺,使那一顆純真熱烈的心無法真實地感受愛的甜蜜。她因單純而無法識破騙局,又因善良而無法對癡情於自己的人說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誤入人生困局,終於無法收拾,掉進一出哀豔悲涼的劇目裏,上演了一出悲情女主角。她的人生故事成為愛情傳奇,她的悲情成為後世人們讀解的浪漫。而她短暫的一生如浮花掠過流水。

《海濱敵人》寫得有些散亂,人物設置過密,人物關係又顯散亂,幾乎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隻以抒情筆調交代露沙、雲青、宗瑩、玲玉、蓮裳五個女子在兩年內的變化及去向。小說從五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在海邊避暑寫起,活潑天真,對未來充滿幻夢是她們的寫照,然而不到兩年時間,風流雲散,嫁人的嫁人,尋佛的尋佛,各自走上了各自的人生軌道。小說中有不少議論對處於歧路中彷徨的女孩們的感慨。宗瑩的父親要求她嫁給一個官僚,她說:“若果始終要為父母犧牲,我何必念書進學校。隻過我六七年前小姐式的生活,早晨睡到十一二點起來,看看不相幹的閑書,作兩首濫調的詩,滿肚皮佳人才子的思想,三從四德的觀念,那麼父母之命,婚妁之言,我自然遵守,也沒有什麼苦惱了!現在既然進了學校,有了知識,叫我屈服在這種頑固不化的威勢下,怎麼辦得到!”深刻刻畫出第一代讀書女性的夢想與現實的矛盾。露沙也作如此感歎:“十年讀書,得來隻是煩惱與悲愁,究竟知識誤我?我誤知識?”這些話是那個時代的知識女性的內心寫照,她們在時代潮流的呼喚下走進學校,學習知識,渴望能自主把握命運,卻發現學了知識的他們陷入更深的困頓,既得不到舊式女子的好處,也享受不到知識的幸福,反而“不容於親戚,不容於父母”,漂泊於無情的社會,更加孤獨寂寞。露沙因幼時被棄於奶媽家中,變得性情孤僻,成年後被人視為“無情”,其實是個極為深情的女子。她與有婦之夫梓青相愛,但梓青提出離婚後娶她時,她卻勸道:“身為女子,已經不幸!若再被人離棄,還有生路嗎?況且因為我的緣故,我更何心?所謂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不但我自己的良心無以自容,就是你也有些過不去,”她寧可選擇兩心相印的精神交往,宣布“我此後的歲月,隻是為你而生。”也不願因為自己而傷害另一個女子。

廬隱作品中最大的缺點是矯情,少女的對人生的無知而生發的虛妄的幻滅感受,因此她的女主人公都是脆弱感傷的,動不動死呀活的,激烈地尋求一個證明。而對於結婚、生子有一種本能的懼怕,認為那簡直是人生的毀滅,墜落凡庸的開始。所以《海濱敵人》裏寫宗瑩訂婚的場景,“明天就是另外一個人了,從前的宗瑩已經告一結束。”露沙忍不住心酸落淚。“第二天早上還對著宗瑩似醉非醉,似哭非哭地道:“宗瑩,從此大事定了!”說著,涕淚交流,宗瑩也覺得從此大事定了的一句話,十分傷心,不免優枕嗚咽。作為宗瑩最好的朋友,在女友訂婚的日子裏非但沒有祝福,還引著這樣哭泣,完全是小女兒心態,認為女孩一結婚不複成為自己。而露沙甚至因為這件事“懨懨似病,飲食不進,悶悶睡了兩天。”茅盾曾評價說:“那是一些追求人生意義的熱情然而空想的青年在那裏苦悶徘徊,或是一些負荷著幾千年傳統思想束縛的青年在狂叫著自我發展,然而他們的脆弱的心靈卻又動輒多所顧忌。”

廬隱在《廬隱自傳》中說:“……在我寫文章的時候,也不是故意無病呻吟,說也奇怪,隻要我什麼時候想寫文章,什麼時候我的心便被陰霾漸漸的遮瞞,深深地沉到悲傷的境地裏去。”她認為“悲哀是一種美妙的快感。”或許因為她的一生裏遭遇了太多的不幸,所以形成了她的“灰色眼睛看人生”的特點,她的悲哀的情調與叛逆的精神纏繞在一起,形成了特異的文學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