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廬隱著筆於新女性,寫出了她們出走後的際遇和哀傷,淩叔華則落筆於舊閨秀的生活,寫出她們與時代隔絕和因此遭遇的種種尷尬。有論者說淩叔華是站在愛情之外來講愛情的。以前的女作家多是將自己置身於愛情之中來體會愛情,獨淩叔華能站在高處俯首觀察,看看愛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1925年寫作的《繡枕》的故事情節很簡單,一位長相秀美,手藝精巧的大小姐大熱天趕繡一對靠枕,仆人張媽誇她活兒好,說送到白總長家,會有許多客人來提親,尤其提及白總長有個才20多歲的少爺。兩年過去了,“大小姐還在深閨做針線活”,張媽的女兒說自己一對繡工極好的枕頭頂兒,是從一對大靠枕上剪下來的。原來正是大小姐所繡,送入白總長家當晚便被喝醉酒的食客們吐髒了一隻,另一隻被打牌的人擠到地上當腳踏使,白總長的少爺當時把它們賞給了傭人們。

女孩在深閨刺繡,社會和時代被隔絕於外。她有許多仆人,卻不是自己命運的主人。她的人生價值取決於嫁給什麼樣的人,而嫁好或賴,完全由他人決定。大小姐為了讓求聘者滿意,認真繡好靠枕,“光是那隻鳥已經用了三四十樣線”,“那鳥冠子曾拆了又繡,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汙了嫩黃色的線,繡完才發現;以此是配錯了石綠的線,晚上認錯了色;末一次記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荷色的線她洗完手都不敢拿,還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繡。荷葉太大塊,更難繡,用一樣綠色太板滯,足足配了十二色綠線。”張媽那女兒想來看,也不讓,嫌她髒,會汙了繡活兒。她夜裏做夢也覺得自己嫁到了白家。這段夢暴露不愛言語的大小姐的等待心理,她認真繡就是為了出嫁。“待字閨中”,通過靠枕的不幸遭遇,暗示“待字”的愚蠢可悲。

張媽在談及大小姐時說:“我從前聽人家說故事說那頭麵長得俊的小姐,一定也是聰明靈巧的,我想這是說書人信嘴編的,哪知道就真有。這樣一個水蔥似的小姐,還會這一手活計!”這一段話的精妙之處將大小姐和她的繡品並置在一起,有著共同的特點,並暗示它們可能有相似的結局。大小姐努力刺繡隻是為了將來嫁一個好人家,這是傳統中指定給女性的角色。她自己就是一個被欣賞被享用的物品。為了被富貴人家選中,她不辭勞苦製造出另一件物品來推銷自己。作家越是寫她在繡花時的精致用心,越是與繡品被毀棄的結局形成強烈的反差。作為傳統命運中的被動等待的女性,她的不幸與犧牲是悄寂無聲的。

《吃茶》中芳影正當芳菲年華,常“幽閨自憐”,“如此年華如此貌,為誰修飾為誰容?”同學淑貞的哥哥王先生留學歸來,一起看電影,王先生殷勤有加,為她揀掉在地上的手帕,用心翻譯電影中的愛情詞句,為她披衣,扶她上車,令芳影不勝回想。三人一起逛公園,“處處都對她用心”,前後奔忙。芳影掉進了幻想中,弄得茶飯不思,諸事無心,一念隻在王先生身上。一周後終於收到王先生來信,是張請帖,說他將於某日舉行婚禮,恭請光臨。文化變遷時閨秀的尷尬。信息的誤讀。既有文化接收上的遲鈍與誤會,也有因缺乏經驗而受情感欺騙的不幸。作者善於揶揄,芳影“正在很懊喪地垂淚”,被邀做伴娘,隻有“你的身材和新娘子配起來很好。”《茶會以後》,阿英阿珠姐妹由待字閨中到待字社交場合中,比芳影懂得多了些,但對新的人際關係、愛情、個人意誌都不甚了了,表示了種種看不慣。淩淑華用新文化眼光關照出這些閨秀的古板陳舊,孤陋寡聞,不合時宜。正好與廬隱小說中的新女性相互映照,構成了五四時代女性生活的兩個側麵,照出了一段正在終結的曆史。

二、叛逆的絕叫:丁玲

丁玲(1904-1986)原名蔣冰之,生於湖南臨澧,仕宦之家,幼年喪父,由寡母撫養。1924年到北京,求學不成,過著貧苦寂寞的生活。1927年開始寫作,1928年到上海,與胡也頻、沈從文一起出版《紅黑》《人間》月刊。1930年加入左聯,主編《北鬥》雜誌,1927年發表《夢珂》,描寫一個敗落的封建家庭女兒闖入社會後陷入絕境的故事。她的《夢珂》和《莎菲女士的日記》的發表:“便好似在這死寂的文壇上,拋下一顆炸彈一樣,大家不免為她的題材所震驚了。”到1929年末,共寫作十四篇短篇小說,收在《在黑暗中》《自殺日記》《一個女人》集子裏。1933年被特務綁架,在南京關押三年多,1936年出獄後去延安,成為第一個革命女性作家,後有短篇小說《我在霞村的時候》《在醫院中》,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幹河上》等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