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寫於1927年冬至1928年春,曆來被認為具有強烈的女性意識的作品。作品以日記的形式坦露了一個女性情感的困惑,並率直地表達了自己對欲的渴求。文筆細膩生動,對內心的坦露大膽直接。小說中“我”是一個當時比較時髦的女學生,她有些刁蠻任性,對待真心愛她的葦弟,總是帶點戲弄的口吻,從未付出真心,卻又要求對方對自己忠心耿耿。而對待浮華漂亮的淩吉士,不由自主地被誘惑,主動采取各種方式去接近他,明知他不是自己心目中那個懂自己的人,依然對他產生了豐富強烈的性幻想。在中國幾千年的文化傳統裏,女性是一個逐漸被規範的群體,男權中心社會從身體和精神雙方麵對女性進行改造和打磨,女性因此逐漸被束縛在家庭,淪為社會的邊緣和底層。“在東方,女人得忍受日本的寬腰帶、緬甸的頸環和中國的裹腳;在西方,女人得穿鋼支撐的緊身圍腰和鯨骨緊身胸衣。”女人的欲望被塵封。而在曆來的男性寫作的文學作品裏,通常把女性當作物品化、欲望化的對象,強調女性的容貌以及帶給男性的感受。最常見的比喻有如花似玉,軟玉溫香,冰肌玉骨等,其可采摘可把玩的意味隱然可見。而女性的欲望則往往被擯棄。
丁玲以莎菲之口大膽寫出了女性對男性外貌的傾慕,並因外貌而產生欲望。“那高個兒可真漂亮,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的美,從來我還沒有留心到。隻以為一個男人的本行是會說話,會看眼色,會小心能夠了。今天我看了這個高個兒,才懂得男人是另鑄有一種高貴的模型……”“他,這生人,我將怎樣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欣長的身軀,白嫩的麵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發,都足以閃耀人的眼睛,但他還另外有一種說不出,捉不到的豐儀來煽動你的心。比如,當我請問他的名字時,他會用那種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態度遞過那隻擎有名片的手來。我抬起頭去,呀,我看見那兩個鮮紅的,嫩膩的,深深凹進的嘴角了。我能告訴人嗎,我是用一種小兒要糖果的心情在望著那惹人的兩個小東西。”這是多麼大膽直接而坦率地對女性欲望的表白,這時女性不再是一個被動接受的人,而是主動地勇敢地麵對自己的內心。
但莎菲又是矛盾的複雜多變的,她身上也留存著傳統文化的印跡,所以即便內心對淩吉士的愛渴望得近乎瘋狂,卻依然實施著自己的一項計劃,那就是用手段征服他,讓他來求愛。這在莎菲看來是有本質區別的,如果自己向他示愛,那是“一個正經女人做不出來的”,而且,“一個女人這樣放肆,是不會得好結果的。”所以“我務必想方設計讓他自己送來。“我要占有他,我要他無條件地獻上他的心,跪求著我賜給他的吻呢。”然而在深入交往過程中,莎菲發現這是一個靈魂空虛、思想貧乏、趣味低下的男人,他所熱慕的是金錢,是能應酬朋友的年輕太太,是在妓院中揮霍肉感。“當我明白了,那使我愛慕的一個高貴的美型裏,安放的是如此一個卑劣的靈魂,並且無緣無故還接受過他的許多親密。這親密,還值不了他從妓院中揮霍裏剩餘下的一半!”莎菲就是這樣掙紮在矛盾中,一方麵為淩吉士的外貌所迷惑,深陷思念的煎熬之中,另一方麵又鄙薄淩吉士的人格,並為這份迷戀而深深自責。她也因此陷入一種優柔寡斷的抉擇裏,一時想要遠離這個人。但馬上又把決心忘得幹幹淨淨,又開始思念的煎熬。這一份矛盾掙紮是小說中最有價值的部分,它真實地摹寫了一個知識女性在理智與情感之間的搖擺,一個女性漂泊者生活的不易和情感的難以尋找寄托。
她之所以會被淩吉士所迷惑,一方麵是因為淩吉士飄逸的外形。更深層的原因是她孤身漂泊在外,“無親無愛在病中掙紮”,她得了肺病,在醫院時也隻有葦弟、毓芳等少數幾個人去看望她,她的孤獨寂寞因病而被成倍放大。她渴望愛渴望溫暖比普通人更厲害,所以見到淩吉士,先是傾慕他的外貌,後是被他的溫柔體貼打動而不由自主地“把自己陷到比死還難受的苦境裏。”因此明知他很壞,仍然癲狂地動情。作家用了一段極為露骨大膽的獨白來描寫莎菲深陷情網的感受:“我敢斷定,假使他能把我緊緊地擁抱著,讓我吻遍他全身,然後他把我丟下海去,丟下火去,我都會快樂地閉著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愛情的死的時刻。唉!我竟愛他了,我隻要他給一個好好的死就夠了……”“我常常想,假使有那麼一日,我和他的嘴唇合攏來,密密的,那我的身體就從這心的狂笑中瓦解去,也願意。其實,單單能夠獲得騎士般的那人兒的溫柔的一撫摸,隨便他的手尖觸到我身上的任何部位,因此就犧牲一切,我也肯。”這樣直露地表達情感和女性的欲望在丁玲之前的女作家是沒有的,所以有著驚世駭俗的宣言的意味。而這種表達方式一直到20世紀九十年代後棉棉衛慧一代女作家那裏才得到繼承和無所顧忌地發揚,令人惋惜的是,丁玲筆下的節製、幹淨、含蓄並未能得到傳承,相反在那些女作家筆下,性成為常態,性描寫有時到了肮髒、不忍卒讀的地步。莎菲另一個突出的特點在於強烈的自我意識,她不管在情網中陷得多麼深,她對淩吉士的思念多強烈,她都是能自我控製的,那個控製的閥門就是自尊。作為女性的尊嚴感被她放置在一個極高的位置上,使她不會任由自己的身體沉淪,能在關鍵時刻抽身而出。小說結尾處莎菲接受了淩吉士的吻而十分懊悔,她說:“總之,我是給我自己糟蹋了,凡一個人的仇敵就是自己。”“好在這宇宙間,我的生命隻是我自己的玩品。”她並沒有推諉責任到男人頭上,而是勇敢地自我反省,其思考的落腳點就是五四精神中關於女性的一個重要觀點:我是我自己的。相比較五四時期其它女作家作品中的女性主人公,莎菲是自我的,獨立的,個性鮮明,具有強悍的生命力和對生活的掌控能力。她雖然也常自怨自艾,但她始終在為自己尋找出路,尋找突破困境的方式。小說中兩個男人,葦弟和淩吉士也都在她的掌控之下,由她決定取舍,而不是柔弱地被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