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傳》第五章寫小團圓媳婦之死,延續魯迅對封建禮教吃人的追問,是人心荒寒,人性黑暗的描寫。小團圓媳婦的婆婆是書中罪惡的化身,她惡毒、驕橫,視錢如命,對生命極度漠視,迷信又使她揮金如土。反諷的是,鄰人都認為他們是要發家的,故事收尾,小團圓媳婦的慘死帶來連鎖反應,大孫媳婦跟人跑了,她婆婆哭瞎了一隻眼,另一個媳婦成了半瘋,這個家實已敗落。小團圓媳婦十二歲來到胡家,是個個子很高辮子很長黑乎乎笑嗬嗬大大方方的小姑娘,她的婆婆開始規範她,“天天有哭聲,”用皮鞭狠狠抽昏過,用燒紅的烙鐵烙過腳板心,就連前來騙錢的道士都有了假模假樣的義憤,嚷著“婆婆虐待媳婦。”輕鬆從胡家騙走五十吊錢。這五十吊錢對團圓媳婦的婆婆來說意味著什麼呢?書中蕭紅仔細地算了一筆賬:一吊錢可以撿豆腐二十塊,十吊錢就可以全家吃上一年半還多兩個月。她的獨生兒子踩死一隻小雞。她打了兒子三天三夜,她自己手指頭腫得像小簸箕,也舍不得買藥。蕭紅對這個惡人寄寓了帶調侃意味的同情,認為她是個可憐的愚人。“偏方,野藥,大神,趕鬼,看香,扶乩,樣樣都已經試過。錢也不知花了多少,但都不怎樣見效。”當眾用熱滾的水給她洗澡,燙一次昏一次。之後,她死了,“人死還不如一隻雞,一伸腿就算完事。”

這是全書最淒厲的章節,宛如冤鬼夜哭,令人不寒而栗。寫作的基點正是“人類的愚昧”。整個呼蘭河黑如沉沉夜,人心已荒寒冷硬如積年的冰雪。小團圓媳婦的婆婆是個極為無知而又可憐的人,卻在小團圓媳婦的人生裏以權威的麵目出現。認為小團圓媳婦不合規範,因而要規矩她。她的打也好,罵也好,都顯得正義凜然,也得到旁觀者的認同和鼓勵。當她折磨死了可憐的小團圓媳婦時,不會有絲毫的愧疚。這就相當可怕,我們身邊從來不缺少這種總是試圖規範他人的人。他們樂於並積極扮演這種無比正確的引導者形象,扼殺了多少“不合規矩”的新生事物,使我們的社會日漸沉悶,庸常,將精神的牢籠轉嫁給他人。蕭紅眼中,這種無知並蠻橫將他們的無知強加他人的人是社會發展的最大障礙,大家一起走向毀滅。而這種人和旁觀者一起組成了一個極為強大的力量,將新生力量圍困剿殺。

(三)一種修辭

對《呼蘭河傳》的文體特征,單元有這樣一段論述:“對這樣一部超出一般審美規範的極其特殊的小說,人們的評說千差萬別,僅在文體類型上就有許多不同的說法:敘事詩、詩話小說、散文化小說、散文詩化小說、抒情性寫實小說、繪畫式小說、花瓣式小說、黃瓜藤式小說、雜文化小說、意境化小說等等,這麼多的界說沒有一種是完全適合於《呼蘭河傳》的,這恰恰證明了它不是任何一種小說文體學所能規範的,而是極具創造性與特異性的小說文本。”這個評價是很到位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蕭紅作品的獨特價值就在於這種無法歸類。她能非常自由地穿行於自然環境、民俗風情、人物際遇、各類人的生存態勢中,穿行於荒涼死寂與鮮活跳躍的美之間,將兒童視角、女性視角和啟蒙視角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形成天馬行空、舒卷自如的文體風格。

《呼蘭河傳》用整整一章描寫荒涼:院子是荒涼的,長滿了沒“我”頭頂的蒿草,破東西東一件西一件地亂扔著,在風吹雨淋中腐朽,生長著潮蟲、蘑菇和鏽;我的家是荒涼的。與景物的荒涼平行的是小城人生活的荒涼,他們貧困艱難,生老病死都一聲不響地默默辦理,卻對別人的痛苦沒有一點惻隱之心,做著“向瘋子投一個石子,或是做著把瞎子故意領到水溝裏邊去的事情。”借旁觀別人的苦難給自己的生活添一點笑聲。出產蘑菇的草房不能遮風擋雨,歪斜得厲害。然而(房裏人)聽見房子叫又翻個身睡了。“一下起雨來,全屋就像水罐似的。”人們隻羨慕他們撿蘑菇。破鞋掉進煮漏粉的鍋裏的趣事衝淡了生存的悲哀。其麻木讓人震驚。粉坊裏的歌聲,就像一朵紅花開在了牆頭上。越鮮明就越覺得荒涼。

沉重的話題後,蕭紅講了一個近乎喜劇小品的場麵,賣麻花的來了,一家五個孩子在挑選麻花時爭奪打鬧,媽媽因追趕他們摔倒泥坑,孩子被罰跪,唯一完整的麻花被退回,賣給了一個沒牙的老太太,老太太連連誇獎麻花幹淨。可以想見,在回憶這個場景時蕭紅病弱的臉上是帶著笑渦的。她不是嘲諷這些人為了吃而搶奪,而是寫出了小城人生命活力和生的堅韌。關於豆腐蘸醬吃的美味寫得令人垂涎欲滴,還嫌不足,借一個五歲小男孩的口宣布人生誌向就是長大了開豆腐房。而一個對生活失望的父親會說:“不過了,買一塊豆腐吃去。”來表達人生的奢侈。她對這些人發自內心的眷戀和喜愛溢於紙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