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中那個小女孩是好奇的、頑皮的,對世界充滿探究和冒險的激情,同時她又是細膩敏銳的,此時的她的眼光裏混合了成年後蕭紅的生命體驗,在回望這一段人生時,有深深的眷戀和冷峻的審視。借用這樣一雙既天真又成熟的眼睛來觀照世界,很容易洞察到生活的真相和人類生存狀態的荒涼。也因此奇妙地聯結起了成人世界和童心世界。也因此形成了蕭紅小說的從心所欲,片段式場景式的行文風格,和稚拙、靈動、純淨的語言風格。

在這裏,蕭紅巧妙采用了平行結構與對比的修辭手法。蕭紅溫馨自由的童年襯出了成年後生存的灰暗苦澀,越是追憶其美,越是因為其不可再得。後花園的明豔歡暢越是襯出了凋敗後的淒涼慘淡和前院的荒涼,小磨倌生存世界的荒涼。女人在遭受生育刑罰,窗台下的豬狗也在生產;磨房裏的黑暗沉寂與窗台外的自由鮮活;亂墳崗的恐怖場景與金枝喪子的悲痛等。這樣,人與自然的關係不再是單純的景物描寫,而是與人的命運,人類生存狀態,精神狀態,構成了相互對照、映襯的關係。

二蒼涼:張愛玲的人生體悟

一提起張愛玲(1920-1995)就有一點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的意思,她的豐富與複雜,敏銳與刻薄,孤獨與多情,成熟與單純都似融彙在作品之中,很難做細致的劃分。她1920年出生於滿清達官顯宦之家,曾祖父是一代權臣李鴻章,祖父張佩綸是清末著名的清流派人物,官至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曾被作為原型寫入《孽海花》。父親是一個典型的紈絝子弟,抽鴉片,養姨太太,最後把一份家當敗得精光,老境極為淒涼,也因此使他唯一的兒子張子靜後來蝸居在十多平米的房子裏,終生未娶。母親和姑姑都崇尚西洋文明,是當時的時代新女性,幾度聯袂赴法,接受過新式教育,她們對張愛玲的影響是至為深刻的。在散文《私語》裏她講述了這一段人生經曆,是帶有很強的自傳色彩的。

母親在張愛玲8歲時回來,這一段時間是童年裏最美好的時節,父親痛改前非,遣走姨太太,與母親重歸於好,她們的家也從天津搬到上海的花園洋房,有鋼琴、有狗,有母親的歌聲,然而好景不長,父親故態重萌,並向母親催逼錢財,兩人離婚後母親再度去法國。張愛玲那時在中學念書,父親娶後母。生活複歸陰沉慘淡,張愛玲在《私語》中寫道:“我後母也吸鴉片。結了婚不久我們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裏去,本是自己的產業,我就是在那房子裏生的。房屋裏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複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裏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童年時代母愛父愛的缺席,應對張愛玲和弟弟的性格養成,甚至人生負一定的責任。她提到那個時候的父母親幾乎沒有一句溫情的語言,“最初的家裏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隱,因為她很早就不在那裏了。”中學畢業時,母親從歐洲回來,張愛玲想跟隨母親,一次因張愛玲到母親那裏住了兩個禮拜,回到家裏便與繼母發生了衝突,繼母打了她一耳光反誣賴張愛玲打人,引著父親給張愛玲一頓暴打,姑姑前來說情,也被打進了醫院,後來把張愛玲關了起來。張愛玲在那間房間裏生了嚴重的痢疾,病了半年但並未有人延醫請藥,而是讓她自生自滅,終於張愛玲趁防守疏忽之時翻窗逃了出來,與那個家宣告決裂。更為讓人心酸的是,當“我”逃到母親家,弟弟也跟來了,帶了一雙報紙包著的籃球鞋,說他不回去了,而“我母親解釋給他聽她的經濟力量隻能負擔一個人的教養費,因此無法收留他。”他隻好又哭著回去了。緊接著她又說,“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這些話真是冷酷到了極點,也清醒到了極點。她是不肯做一點點虛幻的期待,不肯給自己一點點幻夢。所以在她的作品裏最常見的是人生冷酷的真相。冷漠的家,近乎冷酷的親情和這段被禁錮的曆史帶給張愛玲的是永久的傷害,她的孤獨、自閉,對世事人情過於清醒的洞悉,甚至她拋棄塵緣的決絕都與童年時代不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