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短短數百言,卻將一個女人悲劇人生定型,速寫傳神。寫得極精巧別致,語言凝練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卻內蘊深刻,語言極度凝練,飽含張力,令人回味悠長。人生的無常與虛無,女性成長的艱難與生存的困境,敘述一個長得美的女孩子一個春天的晚上與對門的年輕人麵對麵站了一會兒,彼時桃花燦爛,兩個人都是花季少年。之後,女人被親眷拐賣,幾次三番,老了之後還說起那個春天的晚上。如果願意,這可以是一個長篇小說的素材,比如嚴歌苓《扶桑》《小姨多鶴》、張愛玲自己《半生緣》都是講述一個女性如何在殘酷的命運之河中起伏的。然而張愛玲隻用簡潔的語言白描一樣講了這樣的一個故事,然後寫道:“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可趕上了又如何?結局也不過是一句輕輕的問候,然後各自走開。而這一瞬間則成為女人一生最甜蜜的回憶。所有驚心動魄的感慨都化在這樣一段話裏,時空的遼闊滄桑,人生的渺小脆弱,人的不由自主都在言語之中。愛是什麼?“愛”本身是一個極為虛浮的字眼,愛不過是瞬間感悟,桃花樹下,兩雙眼睛對視的刹那,不用任何言語卻可銘刻終生,這是站在女性立場上對愛的理解,所以在她筆下,白流蘇用盡全部手段、殫精竭慮也不過是要一段婚姻,所謂月亮之類的情話是迷惑不了她的心的,她睡著了。葛微龍自甘墮落為娼也隻為留一個花心男人虛幻的愛情,曼璐把妹妹送給丈夫奸汙,也隻為留住這個卑汙男人。將女人看得極透,妻性、女性、母性,千百年來血脈相傳的奴性。

十六歲寫作的短篇曆史小說《霸王別姬》,張愛玲將自己清醒的女性意識灌注在虞姬身上,徹底否定了女性作為男性附庸的傳統觀念,將“霸王別姬”寫成了“姬別霸王”。寫出虞姬對自己人生的反省:“十餘年來,她以他的壯誌為她的壯誌,以他的勝利為她的勝利,他的痛苦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獨自掌了蠟燭出來巡營時,她開始想起她個人的事情了。她懷疑她這樣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標究竟是什麼。”“假如他成功了的話,她得到些什麼呢?她將得到一個貴人的封號,她將得到一個終身監禁的處分。她將穿上宮裝,整日關在昭華殿的陰沉古黯的房子裏,領略窗子外麵的月色、花香和窗子裏麵的寂寞。她要老了,於是他厭倦了她,於是其他的數不清的燦爛的流星飛進她和他享有的天宇,隔絕了她十多年沐浴著的陽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身上的光輝,她成了一個被蝕的明月,陰暗、憂愁、鬱結、發狂。當她結束了她為他而活著生命的時候,他們會送她一個端淑貴妃或賢穆貴妃的諡號,一隻錦繡裝裹的沉香木棺槨和三四個殉葬的奴隸,這就是她生命的冠冕。”徹底否定了女性成為男性附庸的傳統觀念,將虞姬的自殺寫成對附庸命運的反抗,一次女性覺醒後的自我選擇。

作為一個堅信食色乃人之本性的女作家,張愛玲以極大的熱情對各種各樣的愛情進行了描寫。《封鎖》裏人生正如張愛玲說的:“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時間空間的被切斷,銀行會計師呂宗幀和大學英文助教吳翠遠相逢在被封鎖的電車裏,使這兩個萍水相逢的人竟然有了戀愛的感覺,他們熱烈地談各自的生活,談未來的打算,甚至提出了如果將翠遠作外室養著,她和她家裏人會不會同意,彼此都有痛楚的感覺。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隻是一個密閉的時空裏的一時恍惚,他們誰都無法真正走出自己真實的生活,“在平時,他是會計師,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是家長,他是車上的搭客,他是店裏的主顧,他是市民”,有瑣碎平庸的日子要一天天過。而她呢?她是大學教師,是二十五歲的待嫁女兒,需要找一個有錢的女婿過平常的日子。所以他們的愛也就像打了一個盹,做了一個夢,“隻活了那麼一刹那。”但如果說浮生如夢,人生如寄,誰又能說這一刹那不真實呢?

《花凋》借一個女孩鄭川嫦的死寫出了人生無常,世情薄淡。小說從墓地寫起,鄭川嫦的墓碑上寫滿了對她的讚詞和愛語,但作家說“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鄭父是個遺少,長得漂亮,醉心於醇酒、美人和鴉片,“有錢的時候在外麵生孩子,沒錢的時候在家生孩子。”而鄭母是個嘮叨瑣碎一味存私房錢的婦人。這家人好吃懶做,講究排場,家裏已經窮得很了,卻還呼奴使婢養著大群的仆人,住著洋房卻讓小姐們每晚打地鋪。他們不斷地吃零食,坐汽車去看電影,而孩子們生病沒錢治療,傭人們工資拖欠過多便拚命吃來享受。他們過的是有一日算一日的潦倒的日子,小姐們穿不起絲質的新式襯衫,布褂子又嫌累,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夾袍,幾個月後,脫下來塞進箱子,第二年生了黴,又做新的。親情在這個家是不存在的,夫妻之間為錢勾心鬥角,姐妹之間為錢物爭奪巧舌如簧,太太對姨太太的孩子苛刻吝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