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流蘇其實是個精明、果敢、非常有心計的女人,她對自己的人生敢於自我把握,而不是聽憑他人擺布。當年被前夫打了之後毅然決然離婚,麵臨驅逐,她又一次毅然改變命運,要嫁一個自己相中的男人,而且是一個情場浪子。小說中有這樣一段對她的描寫:“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產,第一個領著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名聲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後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範柳原,出淨她胸中這一口惡氣。”她是有力量的,同《金鎖記》中曹七巧,《第一爐香》中的梁太太一樣,都是有力量左右自己命運的人,懂得克製,善於謀劃,工於心計,對自己的目標十分明確,必要的時候可以不擇手段。但流蘇和她們又是不一樣的,流蘇隻是左右自己的命運,她的性格裏隻有堅強而沒有惡毒。“我何嚐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兒,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兒,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準得找著我欺侮。”

而富商範柳原呢?他本是個花花公子,三十三歲,“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獨獨無意於家庭幸福。”因此在他們之間出現了“美麗的對話,真真假假的捉迷藏,都在心的浮麵飄滑,吸引,挑逗,無傷大體的攻守戰,遮飾著虛偽。”在和範柳原交往的過程中,白流蘇時時留心,步步留意,隻怕中了計獻上肉體後又被拋棄,可以說她將所有的智慧和風情都用在了兩人的情感戰爭裏麵,一方麵要充分展示自己的風情魅力,逼迫範柳原娶她。另一方麵又時時留意範柳原的態度,以免自己受騙。“知道她中了他的計,她做夢也休想他娶她。”所以她將範柳原的所有情話都條分縷析,然後提綱挈領為兩種結果:結婚還是不結婚。她所認同的愛的方式就是結婚,否則就是玩弄、欺侮。這是白流蘇的清醒之處,也是她的文化所賦予她的對世界的認知。她不談愛情,隻是要找一個依靠,一個合適的人體麵地嫁出去。對她來說,“她不能不當心--她是個六親無靠的人。她隻有她自己了。”嫁人就是前途,得到範柳原婚姻的承諾才是人生的勝利。為此她偽裝出愛,或者說她自以為有愛。

然而範柳原看穿了這一點,他將流蘇接到香港,接近她,激怒她,與她調情,都是想要拆穿白流蘇的偽裝,得出她的真心來。正如他所說:“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他想要女人非常容易,而他想要真愛卻很難。他看中白流蘇的美貌和風情,卻也擔心白流蘇看中的是他的錢。兩個人各懷心思,範柳原“拿穩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而白流蘇寧可枉擔了虛名,也要用性來談條件。“兩方麵都是精明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兩個人終於結了婚,卻是在白流蘇二次去香港做了範柳原的情婦之後,原本以為就是這樣的人生了,不料香港淪陷,兩個人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生活,就像他們初次在短牆下的對話一樣:“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這段話有著極遼闊的時空感和極悲涼的滄桑感,白流蘇和範柳原終於有了一個比較完滿的結局,卻不是他們自己的主動選擇,而是為時勢所迫,“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故事從一對精明算計的物質男女飛躍進一個愛情傳奇,卻又從愛情傳奇裏泄露出人生的瑣屑和平凡,這就是張愛玲的超逸之處。她眼中的人生和愛情一開始就不夠樂觀,她的蒼涼是與生俱來的,是攜裹著曹雪芹那樣經曆過半世滄海桑田的變故的老人的洞察,所以她雖命題為“傾城之戀”,卻並不準備寫場驚天動地的愛情。也是作家有意地對傳奇中愛情的質疑和顛覆,她懷疑那些曆史深處的浪漫傳奇是否真的有刻骨銘心的愛情,或許都是一些“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二)惡女人與弱男子

與女性相比,張愛玲小說中的男性在人性孱弱方麵有過之而無不及。恰恰是這些孱弱的遺少本身,為女性提供了顛覆其父權權威的機遇,也為女性主體意識的表達和發揮開辟了空間。《金鎖記》中強悍的曹七巧與得了軟骨症的丈夫,即使她戀慕的小叔子也是一個骨子裏孱弱,不敢愛,沉溺於煙花酒巷,嗜賭濫酒之人,缺乏真情,如果說七巧還有一點點可愛在於她有一點愛,那小叔則什麼都沒有了。佟振保、範柳原、沈世鈞等是不敢擔負責任、懦弱遊移、缺乏擔當意識的男人。與他們所形成對比的女性一個個都光彩照人,活力十足,敢於擔當。《色·戒》中王佳芝為一點愛溫暖拋棄民族大義、拋棄生命是張愛玲所有小說中都共通的一點,與張愛玲自己也是有著人格的一致性。在愛情麵前,終究還是女人肯犧牲,敢犧牲。但作品原本不是為了講愛情的,跟梁閏生是為了獲取性經驗,免得露餡;而跟易先生呢?是為了殺他。但當王佳芝心下有一個閃念。“這個人是真愛我的”的時候,她背叛了革命,她選擇放這個人一條生路。這一觀點在《茉莉香片》裏有類似的表述,言丹朱的獨白:“他的自私,他的無禮,他的不近人情,她都原諒了他,因為他愛她。連這樣一個怪癖的人也愛著她--那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丹朱是一個善女人,但是她終究是一個女人。”深刻揭示了女性性格中的這一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