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女性自身弱點洞察極深,可以中國女作家中第一人,寫出了一係列惡女人,曼璐、曹七巧、葛微龍的姑媽,是什麼讓她們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蛻變為壞女人?而她們所迫害的都是自己的原本應至愛的親屬,都是女性。除了對女性的生存狀態和生存價值的揭示,張更致力於對女性的心理痼疾的剖析。在她的筆下出現了女性的自我觀照、自我審判、自我解構的新視點。有了這份清醒與理性,張愛玲似乎是站在女人的圈子外麵,抱著雙臂,用俯瞰式的眼光審視她的人物,並因此也能更為清醒、自主地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她始終顯得是自立自強的。相比較起來,廬隱顯得簡單直露,單一的痛苦、尋愛,蕭紅隻寫出女性的生育之痛,而少關注女性自身性格弱點。

《金鎖記》中的曹七巧是張愛玲小說中最惡毒的女性形象。曹七巧在丫環們的議論中出場,交代她的身份、性格,是開麻油店家的女兒,被哥哥送入薑家,嫁給癱瘓在床的二爺,因家庭地位低,連丫環都看不起,丈夫是個殘廢,苦悶中也抽上鴉片。接著曹七巧正式登場,“一隻手撐著門,一隻手撐了腰”,一開口說話就話裏話外牢騷抱、怨和委屈,說自己起晚了是因為被分了個黑屋子,是因為丈夫活不長,所以欺負他們。有人一接腔就話裏話外暗示有“性”,粗俗的村野之言,自是惹得幾位夫人小姐都不高興。從中看出她是個言辭鋒利,心思細密的女人,但非常自私,滿臉的隻有自己的怨。有論者說:“如果對於七巧的描寫點出張愛玲的人性觀,那麼張愛玲明顯地對於人性局限的興趣遠大於那時許多同輩作家所還有的遠大理想。這些局限以殘酷的形式顯現在她的敘事中。的確,即使是我們讀者了解到七巧扭曲的性格或可說是她社會定位的結果,原先是一名貧窮、無依靠的女子,然後成為富有人家家中受到鄙視的媳婦,但是張愛玲敘事讓人感受最深之處,是其中喧鬧而形象生動的惡毒以及七巧完全不合時宜的作為。敘事中明顯可看出,七巧處於社會邊緣地位,而張愛玲戲劇性地呈現出七巧尖酸的講話方式。七巧不像是有教養的中國女性,她既不知道寡言也不知節製。言語成為她反抗充斥著敵意的世界的方式,如此以來,言語也不斷讓她存在的病態外顯出來。”

緊接著薑季澤出場,七巧與他調情一節寫得極為精彩,七巧的精明潑辣和內心按捺不住的情欲都呼之欲出,接著七巧的哥嫂來了,薑家對他們的蔑視都溢於言表,七巧既對此憤恨又對哥嫂不滿。在婆家壓抑卑微的生活讓她極為渴望親情,然而她又明白兄嫂所給予她的這份親情是何等淡薄,“我早把你看得透徹的--鬥得過他們,你到我跟前來邀功要錢,鬥不過他們,你往那邊一倒,本來見了做的魂都沒有了,頭一縮,死活隨我去。”多麼酷似《紅樓夢》中鴛鴦被逼嫁時對兄嫂說的話。應該說,七巧有著鴛鴦那份聰明能幹,她對世事人情的了解是清醒的,正因為這樣,她才更可悲可憐,她的聰明能幹都隻為了一個字“錢”,結果給戴上了黃金做的枷。她對待兄嫂的態度頗可玩味,有親情成分更多是炫耀也有怨恨,她的正常的人的情感部分到此已變得十分稀薄了。

十年後,她熬到丈夫死,婆婆過世,分家單過,作為二房的掌家人她分到一筆財產,她有機會過上正常的生活了,哪怕她再嫁,哪怕她養情人。她卻將這份變態的瘋狂發揮到了極致。金鐐銬已經全然腐蝕了人性,她是一步一步走進沒有光的所在,完全沉淪進人性的惡與黑暗之中。

曹七巧是強悍的,有控製力的,借了金錢的幫助,這份力量更是如虎添翼。她之所以有底氣抵抗她渴盼了二十年的薑季澤的甜言蜜語,是因為有錢。一開始,七巧就疑惑他是來借錢的,在短暫的喜悅之後立刻又被自己的多疑所控製,小說中有一段極精彩的描寫:“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裏,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隻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複雜,不講理,當初她為什麼嫁到薑家來?為了錢麼?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他難道哄她麼?他想要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能換來幾個錢?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就算她昏怪了他,他為她吃了苦抵得過她為他吃的苦麼?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來撩撥她。”她的沉醉隻是一瞬間,對金錢的維護使她馬上變得翻臉無情,她不動聲色,吩咐上點心上茶,慢慢地套他的話,完全明白了他的居心,真的是為了錢,她暴跳如雷,連罵帶打把他趕出去。她的精明老辣在此是一個非常精彩的亮相。盡管這種驅趕對她來說也是極為痛苦的,“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隻這一點,就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這段話痛徹心扉,有點像張愛玲寫給自己的告白,愛一個人就得糊塗一點,有容忍。曹七巧在漫長的痛苦煎熬裏已變得乖張怪癖不近情理,就是這樣她也還在心裏頭存了一份愛,哪怕是痛苦的,她也不算是完全喪失了人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