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天賜領悟到的在國外的經驗一樣,教會之所以稱讚他為“模範中國青年”,介紹他給會眾,是因為想展示他們的教育之功,“這不是像耍猴的藝人,介紹他們練過的孩子給觀眾一樣麼?我敢說,倘然我有一絲一毫的可取的地方,也決不是這般人訓練出來的!”這段話同樣適用於施女士和淑貞之間,她們之間太多憐憫與被憐憫的關係,是一種施恩的關係,故而施女士有一種獨霸的愛,為著自己安慰的獨霸,而缺乏對那位孤女真正的關懷。而天賜對於淑貞,並不僅僅是愛情的萌芽,更多的是兩顆同樣孤獨、有思想有感情的心靈的撞擊,他們對生活有相似的認識,對未來有熱烈的憧憬,因而有著默契的愛,和天賜相處,使淑貞漸漸回歸到一個青春期女孩應有的風采。將這份青春的美直接展示在一張相片上,相片上“笑的神情是施女士十年來所絕未見過的。”正是這張照片使施女士又想帶淑貞離開。人心的微妙和人性深處的自私,以及施恩者與被施恩者之間近乎奴役的情感被作家尖銳地點畫出來。中國傳統倫理中有這樣一句話:“施恩不圖報,圖報不施恩。”又說“滴水之恩當湧泉以報。”實際上是對施恩者和受惠者的倫理規範,但是施女士以自己的施恩來控製甚至操縱淑貞的人生時,冰心認為則是人性中的黑暗了。

《西風》中一個投身事業的女子秋心在船上偶遇十年前追求過自己的已婚男人遠,而出現的細膩的內心變化。當年的秋心一心追求自己的事業,“想到自己遠大的前途,似乎不甘心把自己多年來的教育和培訓拋棄了,來做一個溫柔的妻子。”然而十年後的重逢卻讓秋心對當年的選擇發生了懷疑。秋心看見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的遠依然很年輕,而自己“發上的塵土,眼邊的黑暈,和臉上困乏憔悴的神情。”因此萌生出心酸悲戚,她也明白,這種悲傷落寞心情的產生並不是因為後悔。“在決定了婚姻與事業之先,我原已理會到這一切的,這不是遠,是這一年以來的勞瘁,在休息中蠢動了起來,是海行,是明月,是這浪漫的環境,是我自己脆弱的心情……”小說中秋心在思考她的演講題目:婦女兩大問題--職業與婚姻,實際上也正是小說思考的主題。這是冰心在很多小說中所思考的問題,關於家庭、婚姻。冰心認為職業與婚姻是決不相容的兩條道路,選擇其一必要拋棄另一個。

結了婚的遠是一個體貼的顧家的好男人,在船靠岸的間隙,他上岸去給妻子買花邊,給孩子們買葡萄,他的妻子年輕美麗,當然是不用工作的。他的家庭幸福美滿,對比起來,秋心十年勞碌,為工作奔忙,卻隻有日漸衰老的容顏和落寞枯澀的心情。兩相對照,褒貶不言而喻。冰心讓秋心感歎道:“什麼是光明之路?走著真的光明之路也和這淩波微步一樣不可能,昨天看去是走向遠大快樂的光明之路,今天也許是引你走向幻滅與黑暗……十年前看去是光明之路,十年後……”而小說結尾處的蕭瑟西風和秋心呆然的臉又與遠的妻子歡迎的熱鬧親密的場麵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讓人想起作者隱含的感歎:假如十年前秋心答應了遠的追求,那麼這溫馨美好的一幕不就屬於她了嗎?

冰心作為問題小說的開創者之一,她也一直以敏銳的目光在觀察著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並給予了犀利的揭示與批判,比如對社會的腐敗,人性中的虛偽等。《去國》以一個留學美國八年的青年英士的視角展開敘述,對社會腐敗的批判是其寫作的主要目的。英士去國八年,滿懷報國理想回到國內,期望能以所學回報祖國,一回國,先在父親那裏被潑了冷水,父親說國內忙著打仗,應酬,早已國庫空虛,所有建設都處於停滯狀態。到北京去的路上,大風揚塵,草木萎黃,乞丐無數。父親舊友某總長說:“現在部裏人浮於事,我手裏的名條還有幾百,實在難以安插。外人不知道這些苦處,還說我不照顧戚友,真是太難了。”寫出官場之腐敗,走後門托人情。沒有人情的都在裁撤之內。借助父親關係好不容易才謀到一個虛職,卻是無事可做,看到許多同為留學生的青年在虛度時日,每天在公寓裏打牌、鬧酒、發牢騷、批判社會,將曾衝天的誌向和才學都消磨殆盡,漸漸將自己變成所批評的腐壞社會的一部分。這使英士十分苦悶,“半年之中,百般忍耐,不肯隨波逐流,卷入這惡社會的漩渦裏去。不想如今卻要把真才實學撇在一邊,拿著昂藏七尺之軀,去學那奴顏婢膝的行為,壯誌雄心,消磨殆盡,咳!我何不幸是一個中國的少年,又何不幸生在今日的中國……”“祖國呀!不是我英士棄絕了你,乃是你棄絕了我英士啊!”於是他決定去國離鄉,因為與其在國內虛度光陰,沾染上壞習慣,還不如去外國做一點實事。“我盼望等你回去時候的那個中國,不是我現在所遇見的這個中國,那就好了。”是小說留下的一點希望。小說同時還有一個隱含視角,英士的父親朱衡原是一位激進的革命分子,他散盡家財,將生命拋之度外投入共和革命,卻對現實的黑暗無能為力,發出絕望之歎。“當年的辛苦,都成了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