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溫厚的楊降

楊降一落筆知識分子和女性題材,楊降立刻如魚得水,那種俏皮幽默,老辣犀利與錢鍾書比起來也是不遜色的。《小陽春》裏四十歲的俞斌博士不滿意家庭的沉滯,被一位俏麗的胡小姐所吸引,來了一段婚外戀,借以討論中年夫妻如何相處的問題。“惠芬是好太太,頭等好太太,可是一個女人,怎麼做了太太便把其他都忘了?太太便不複是情人,不複是朋友,多沒趣!她這樣就滿足了。做個好太太,稱心如意的發了胖,準備老了!俞斌覺得自己的發胖,全是太太傳染給他的。難道胖不會傳染嗎?她心平氣和,感情懶怠,影響了自己,便也發胖了。”這一段議論真是精彩,寫活了中年夫妻的病症之所在。在平穩安適的生活中失掉了激情,忘記了愛的保鮮。在俞先生心中湧著陽春的激情時,妻子還在為日常瑣事忙碌。因此他迷上黑裏俏的胡若蕖。“白是沒有感情的顏色。黑,表示含蘊著太陽的熱--或者--像一朵烏雲,飽含著電。”這樣的比喻精妙動人,充滿智慧。她對胡小姐的描寫:“她黑得靜,軟,暖和,像一朵堆絨的墨紅洋玫瑰花苞。”簡簡單單一句話就傳神地捕捉到了她的神采風貌,用感覺來激發讀者的感官。而俞先生與胡小姐之間,把胡小姐比作“飽含著電的烏雲”,而俞先生“話像一支顫巔的銅絲,等候著觸電”,令人啞然失笑的同時不能不佩服寫作者敏銳的感覺。因而他看來看去,隻看見妻子冰凍的眼,充滿殺氣的眼,呆滯黯淡得無光無色的臉,毫無趣味的行為舉止。與之對比的,胡小姐處處時時都顯得情趣盎然,她的活潑伶俐的臉,時不時扇下的濃長睫毛,一笑一亮的烏黑眼珠,半含羞半撒嬌式的說話,俏皮的飽含雙關語的情書,都含著危險的誘惑,“美人才調太玲瓏”。她有本事隻一封短短的信就撥弄得俞先生半夜無眠“他閉上眼睛,抓住這個字,嵌下那個字,把半個恬靜的夜,塗抹成一幅字跡模糊的詩稿。”這樣的語言近似於詩。

俞先生的掙紮和對春天的渴望,是一個充滿激情的人對生命的渴望,而俞太太未能配合他這渴望,胡小姐對他的引誘使這股激情淌出去了。他的迷惑和掙紮是生命的迷惑,人生苦短,歡樂日稀,為著生存、前途、事業苦苦打拚,將原本屬於春天的日子過成了苦行僧似的掙紮,等終於站穩腳跟,有了閑心和閑暇時,又走向中年。所以他的思考又切向另一個主題: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在哪裏?有聲望有成就的俞博士沒有深思這些累人的哲學問題,而是希望在俏麗活潑的胡小姐那裏揪住春天的尾巴,在即將逝去的青春裏找到些活力和激情。

俞先生渴望生活中有新鮮的刺激,一再被胡小姐誘惑,卻又害怕妻子多心,時時處處在妻子麵前小心翼翼,又常常懷疑這份感情的真實性和可信性。“俞斌對於戀愛,恰像老年人對於生命,隻企求安逸的享受,懶得再賠上苦惱掙紮。我亦陽符滿腹中,可是要他再運用機智,太麻煩些。”況且妻子分明是好妻子,也是從戀愛而結婚的,給他生了兩個活潑生動的孩子,雖說少些情趣,但也是不肯太對不起她的。這正是中年俞斌的矛盾之處。愛情於他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快樂,而是一個需要反複權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