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出走的困境(10)(1 / 3)

俞太太的塑造也別有深意。她原本心滿意足地做她的好太太,相夫教子,忙裏忙外,瑣碎的生活磨損了她的浪漫嬌俏,在丈夫為前途為學問苦苦打拚的時候,她何嚐不是一樣在為生活苦鬥?她性情柔和但也倔強,對丈夫的變化比較粗心,但也留意到了他的輕狂。最令人心酸的那個花和糖的誤會,俞斌買了大束玫瑰和大匣子糖去討好胡小姐,卻撞見胡小姐和自己的學生在一起親昵談心,尷尬地抱回家,結果家中的傻妻子誤認為是丈夫在向自己請罪,開心得心花怒放,並懺悔自己連日來在心上冷落了丈夫,巴結地陪丈夫去公園散步。遇見正在等俞斌的胡小姐,俞太太為在情敵麵前展露幸福而得意洋洋。殊不知,“情人間的誤會,好比木柴上的根節,著了火燃燒得分外旺。兩汪淚,一個吻,俞斌和胡若蕖的交情,又斬進一關。俞太太還自滿自傲的兀坐在太太寶座上。”這段話表麵上看是對俞太太的揶揄嘲諷,實際上蘊含了一個女作家對女性的同情和理解。被背叛、被欺騙的妻子形象躍然紙上。所以當她從丈夫兜裏翻出大疊情書時,她的痛苦和憤怒才會哄的一聲燃燒起來。“她成了無人需要的多餘的東西,沒有一滴眼淚潤澤她心上的幹枯煩躁,隻覺自己是脫了仁的殼,去了酒的渣滓。”在那短短的時間裏,她的思緒翻了好幾個來回,一時覺得要丟棄丈夫,“他也隻配跟那黑毛女人混去”,一時又不甘心,“為什麼?倒讓她!沒那麼容易!我做棄婦免她做姘婦!”而且還要為孩子著想,“得實行伊索寓言中占據馬槽的惡狗。”可是一轉念,又覺得無限煩厭,“做一個太太什麼好?害怕別人搶了地盤去?她得占據這地盤,把自己攪拌在柴米瑣碎中間。丈夫的世界,她走不進。孩子的世界,她走不進。用剩了,她成了累贅。俞太太覺得不服氣,什麼地方錯了?也許錯的是她自己,女人自己。”這段描寫寫活了作為中年妻子的感受,是女作家站在女性立場上發出的恨聲。

在生活的磨礪中,她失去了追隨丈夫小陽春的浪漫。丈夫有了外遇後,她的矛盾憤怒和委屈無處訴說。她沒有足夠的智慧理清事情的原委,也無法讓自己假裝冷靜,去幹練地處理這件事。“隻覺得無限煩倦”。於是披衣出門,卻又無處可去,隻好去了平時丈夫帶她吃過點心的地方去吃飯,本想賭氣款待一下自己,卻隻叫了一碗麵,對著這碗麵撒下了傷心的淚水。在街上閑逛覺得無聊,看戲也覺無味,天又下起了雨,隻好回家。這一段描寫也足夠精彩傳神,作為一個賢妻良母型的女人,俞太太已失去了自我,她早已將自己和這個家,和丈夫、孩子融化在了一起。所以一旦這個家有一丁點風吹草動,她就不能適應,也已經失去了獨自取樂的能力。這種依附性是在安逸的日子裏體察不到的。所以她此時的悲哀不僅僅是丈夫的背叛,還應是自我生活能力的喪失。

楊降沒有就此寫下去,想來善良的她已不忍心寫下去,於是來了一筆很突兀的轉折,誤入歧途的丈夫忽然迷途知返,主動放棄了他的春天,勸說胡小姐和陳謙訂婚,自己回歸了家庭。“十月小陽春,已在一瞬間過去。時光不願意老,回光返照地還掙紮出幾天春天,可是到底不是春天了。”這樣的峰回路轉給小說收了尾,也帶給讀者幾許放心。可是這樣的結尾對於那樣精致的前半部分和深婉細巧的心理描寫,卻是一個令人惋惜的敗筆。作家完全可以再寫下去,寫成一個更深刻更有社會意義的作品。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溫婉敦厚,這是楊降作品的一個重要特色。用筆簡約而刻畫精細,語帶譏誚而內蘊溫厚,既有對中年人生活的同情,更有對女性尤其中年女性的憐憫和理解。這篇寫於四十年代的短篇小說已露出楊降作為傑出小說家的鋒芒。

比較而言,《“大笑話”》的諷刺意味濃厚了許多。溫家園中王世俊博士去世兩年後,他的寡婦夫人來臨。結婚七八年而陳倩還是首次來到,在溫家園引起一陣騷動。安排宴會,貌似熱情的人們各有各的打算。逸群熱心為陳倩說媒,要把當年鍾情自己而後移情朱麗的單身漢趙守恒介紹給陳倩,而朱麗眼見自己的情人迷上陳倩心懷憤恨,又偶然撞見陳倩與逸群的丈夫林子瑜很親密。於是巧作籌劃,設下陷阱,讓眾人抓住他們作奸犯科的證據,使陳倩成為一個大笑話,無臉再呆在溫家園。反諷的是,林子瑜還是有名的民法教授,能紙上談兵,卻不能給自己主持公平。可以說這個小短篇從一開始就落在人性之惡上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