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跨文化寫作(12)(2 / 3)

渡船上,大勇命扶桑吹奏蘇武牧羊,這讓同一船艙的洋人極不舒服,由此引發了一場械鬥。微妙在於“蘇武牧羊”這首曲子特殊的背景和含義:漢代蘇武奉命出使西域,被囚大漠荒原十二載,蘇武在極為艱難環境下,仍心懷故國,手執皇帝賜予的節犛牧羊,直到有一天回歸故國。當扶桑吹奏這個曲子時,每一個聽曲的中國人都成了蘇武,被迫屈辱地生活在異國他鄉,受盡欺淩辛酸,期望有朝一日東山再起重回故國。所以即便雙方力量極為懸殊,洋人全部被扔進海裏,是被曲子煥發起的勇力。

但是在西風中熏陶了的嚴歌苓同樣看到了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陋處,相比起國內作家,她的筆更辛辣更具攻擊性。比如《扶桑》中對“忍”的不屑和中國人堅持忍而導致的悲劇幾乎是憤激了,“謎”一樣的沉默溫良,他們在非人的環境中,低廉的工資,靠一罐米飯一撮鹽就能活下去,甚至被活剮也不叫一聲。包括扶桑,作者用華麗的筆墨書寫她的母性、寬容、慷慨和對命運、苦難的忍受力,何嚐不帶有辛酸的嘲諷和悲涼的同情?包括對自己,對第五代移民,對一代又一代遠離故土來到美國求生存,追求自由財富等夢想的華人移民的忍受精神予以同情的同時,也表達了憤慨和不屑。

忍耐、謙恭、退讓,無一不是道家精神的滲透,也正是林語堂所熱烈讚美和批評過的。他讚美蘇軾陶淵明在人生逆境中的生活藝術,對苦難的超脫逍遙。但是對民眾的麻木忍耐則嚴厲指責,認為他們安靜的忍耐是一切罪惡之源,使劫掠和欺淩正大光明的發生。

作家以兒童視角寫作時,往往摻合了成人經驗,成人意識,用屬於成人的眼光來回望那一段昔日歲月,於是在那些昔日歲月的吉光片羽裏,既有溫婉惆悵的追懷、眷念,也有屬於成人的追悔、反思、審視,這樣的眼光能否還稱之為兒童眼光,在此很難斷言。嚴歌苓的作品中,即使小小的人兒,也有一種刻骨銘心的孤獨的力量,那來自兒童的冷冷的觀察顯得有些刻薄,有些惡毒,這種眼光是摻雜了成長後的明白和異國文化心理的熏陶的,而剝去了當年身在局中的癡迷和懵懂。

如果說在《黑影》裏社會內容還隻是一種症候式的顯露,潛藏在兒童視角的後麵,欲抱琵琶半遮麵的話;那麼在《人寰》裏則采用了多重複合結構,用兩種視角穿插講述。《人寰》是一個文革中的知識分子題材,但是,不同於已經廣泛流行的政治-人性化的敘述範式,而另辟蹊徑采用了兒童視角和從國外歸來的四十歲女人的視角展開。用一個愛情框架來反思那段曆史。

“我”父親與賀叔叔的交往是敘事的主線,“我”與賀叔叔的奇特的情感糾葛是輔線。賀叔叔從小乞討百家飯長大,十四歲參加革命,十八歲掃盲,以自身經曆寫作過短篇小說《紫槐》而成為作家。賀叔叔渴望更大的文名,於是利用了父親。父親家庭出身不好,還經常寫作一些雜文,這使他在反右時極為危險。負責審查作家政治態度的賀叔叔保護了父親。父親主動提出幫助賀叔叔寫作,極盡心血和才華用四年的時間寫作了一部百萬字的巨著,雖然沒有明言,兩人實際上在等價交換,那就是賀叔叔利用他的權力給予父親一家政治上的安全保障,父親成為賀叔叔的文字苦力,為他捉刀代筆,以手中的筆保護了家和年幼的女兒。這在賀叔叔看來理所當然,是付出後得到的回報。然而父親的心變得極苦,既有報恩的想法,又有不平和怨氣,於是在文革中賀叔叔的批鬥會上,“從來沒打過人,恨暴力,恨人與人,動物與動物間的暴烈接觸,認為沒有比它更低級的交流”的父親出其不意打了賀叔叔一個幹脆漂亮的耳光,他是為這份屈辱的勞役而打的,但是在那個特殊境遇裏,人人都認為他是為了自己撇清關係。這使得二人之間的關係更加微妙和意味深長。這個耳光使父親看到了自己人格中的卑劣。而更嚴重的是,這一記耳光使得賀叔叔處境惡化,他坐了三年牢,被打斷一根手指,後來又被發配到貧瘠的出生地給看瓜人當下手,受盡折磨。父親後半生艱辛地活在愧疚裏。文革結束後,他又開始為賀叔叔寫作,這一次是為了贖罪。“他若沒有這個機會來贖回那一記耳光,他不可能去寧靜地死。他心中那罪與罰的概念純樸,孩子氣到了極點。他的良知也簡單、脆弱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