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跨文化寫作(12)(3 / 3)

如果僅僅指責或討伐一個賀一騎那樣的掠奪者,這個故事就太單純了。賀一騎在作品裏有非常複雜而深刻的意蘊。你不能不佩服嚴歌苓刻畫人物的準確,寥寥幾筆就呼之欲出了。僅僅一個照麵就把賀叔叔與爸爸的不同境遇,心理狀態全都描畫了出來。賀叔叔從門前柵欄上一躍而過的輕盈速捷被解釋為一個符號,“逾越、冒犯、侵入。”他在打扮上帶著那個時代的典型特征,“留一個清爽的發式,一個總存積三兩日胡茬的下巴,哪裏都顯得堅定、快樂。”對體嗅的精心處理,意氣風發的精神狀態,洋溢著發自內心的快樂等,顯示出的是一個新解放群體的風姿。他並不是一個壞人,隻是一個精明世故通曉權術之人。而父親剛好相反,是個天真之人。賀叔叔不是君子,他施恩是要圖回報的,把一切都看作交易。打了賀叔叔的爸爸在兩年後也被揪出來發配到“五·七”幹校。

父親的形象被作者做了誇張和變形,有些漫畫化地描畫出了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可悲與可笑。傳統知識分子的品格要求他“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要求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要求他有君子人格,剛正不阿,不依附權貴,不溜須拍馬。然而現實生存卻要求他屈服於權力,屈辱地為他人寫作。爸爸的尷尬無處不在的體現在他的穿著打扮和舉止上,領子“如同磚縫裏長出的芽葉,不得伸展,憤怒而委屈地蜷在那兒,胸口的兩個口袋也像他的眉毛一樣愁苦而滑稽地倒垂下來”,細瘦的身材,越來越駝的背,意識到自己駝背後的挺胸“實際上是聳了聳肩”,還有一副對悲哀事物準備就緒的眼神和他不自在的僅用雙腳外側撐著地麵的站姿,他用咋咋乎乎的哈哈大笑來掩飾自己的軟弱,一被詰問,“有個啞口無言的瞬間,一對大眼空白地鼓脹。”這無疑是一隻在即將到來的暴風雨前預感到窮途末路的兔子,即將到來的命運已經在身邊人身上驗證了,氣息奄奄的等待命運的宰割。對父親服裝外貌的描述就是他靈魂人格的外現,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整體形象的漫畫式表現:委曲求全,卑微畏縮,缺乏尊嚴和骨氣。

父親不僅僅是一個受害人,在與賀叔叔的合作共謀中,他們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其中的屈辱和心酸都有自虐的成分在裏麵。他缺乏奮起反抗的勇氣,也缺乏孤傲挺立的骨氣,隻求一份安穩,給妻子女兒求得暫時的安寧空間,他自願出賣了自己的才華,一再為賀叔叔賣命。他成為那個時代大陸知識分子一個具有象征意味的寫照。荒謬的崇高和隱忍的屈辱高度凝練在一個人的體內,將一個人的精力和才華剝奪的同時也磨盡了人格尊嚴。表層的救援與報恩和實質上的相互利用構成父親內心衝突的緣起。浸透在血液中的傳統文化因子,他所知道的滴水之恩湧泉以報的道德信念使他不能麵對被剝削的殘酷真相。男人間的友誼被政治竄改,傳統的君子扶危濟困的俠義風範掩蓋了掠奪和虛偽,所以“我”一再說:“他們之間向來就存在著一點兒輕微的無恥。”

當嚴歌苓反複寫作這一題材時,目光變得極為犀利,曾經的切膚之痛漸漸變成靈魂裏的傷。《雌性的草地》中對專製、政治對人戕害的主題予以深化和重新演繹,女子牧馬班被時代潮流激情推擠著走上了一條艱苦的道路,這是那個時代所要求她們的上進和革命。她們被樹立為樣板,也開始了囚徒一樣的流放生活。風吹雨淋,日曬露宿,一日幾變的酷烈氣候條件,潛藏著沼澤陷阱的茫茫荒原,幾個風華正茂的女子與眾多的馬為伴,既要抗爭酷烈的自然環境,又要戰勝缺吃少穿的物質貧乏,還要戰勝自身的欲望和需求,比如性愛、親情等,苦行僧一樣年複一年奔波在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