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命中的“命”是指命運,也即人力所不能改變的一切客觀必然性與偶然性的綜合。老子也曾認命,孔子也說“五十而知天命”,又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這種關於命運的認識已經俗化為中國普通民眾的思維方式了。俗話不是說“富貴在天,生死由命”“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命裏隻有三鬥米”人們稱賞儒家的樂天知命,容易滿足現狀,輕易地就為自己找到了滿足的理由,也就是認了命了。“一個女人認了命,自己是不知道的。巧巧很多日子以後回想起這個晚上時,才懂得自己;她那時才懂得自己其實跟祖母、母親,黃桷坪一代代的女人相差不大,是很容易認命的。”嚴歌苓多次用這樣的句式來穿插自己對人物命運的觀感,假借主人公之口,造成一種反省氛圍,一種屬於思想者的善於總結歸納的氣質。如果沒有這些穿插,那麼隻會是一個簡單的關於拐賣的社會新聞故事,並且因屢見不鮮而顯得題材陳舊。但是嚴歌苓高明之處就在於她善於點染。她並不想把小說當作“社會疾病的診所”,而是想深入到一個女子的心靈世界,了解她之所思所想。她們實際上也是自己內心激情的犧牲品。
這實際上是嚴歌苓一貫的做法,她是個命運感和女性意識很強的作家,她很有抗爭意識,但同時她也認同人在命運中無可奈何的渺茫感。在強悍的人生風暴麵前,人隻不過是一粒沙子,愈反抗,墜落得愈快。尤其是女性,很難掙脫命運所加諸給她的困局,因而認命,坦然麵對,積極承受,苦中作樂,呈現出另一種美來。
嚴歌苓評價巧巧是個實惠的女人:她的年輕好看,勤勞能幹,肯吃苦會過日子,長得豐腴,帶點風騷,能生會養。她的帶著笑渦的麻利的小手,肉嘟嘟的巧嘴巴,過五關斬六將的笑等,這裏“實惠”是指實用,貼近凡俗生活。在那個偏遠的兵站,巧巧的到來激發了二十多個男兵的愛心。人人為她動心,為她的美麗勤快,她的伶牙俐齒所吸引。兩個男人與她命運息息相關,劉合歡和金鑒。劉合歡是個實惠的男人。在與世隔絕的高原當了九年兵的劉合歡有點痞,他胸無大誌,缺少情操,會利用手中職權,用物品同過路汽車兵交易;成熟,世故,帶點油滑,玩世,滿嘴髒話,但是他能帶給困境中的巧巧以真實的溫暖和幫助,他真心愛巧巧並願意幫助她。
而金鑒呢?是一個能讓女人愛戀,有野心,冷麵的男人。固然優秀,有很高的道德操守,有宏大理想,有才華,卻高高在上審視著巧巧,除了高談闊論,發出一些悲天憫人慷慨激昂的言辭之外,無所作為。正是他的正義感葬送了巧巧的性命,他能為失學率,森林覆蓋率,“九億農民在斷自己子孫的活路”之類宏大命題義憤填膺,卻不同情身邊活生生的生命。他是知識分子的象征,擺出高深莫測的精英的冷麵,他們的斥問對底層農民現狀沒有任何實質意義的幫助,他們想要啟蒙農民,卻根本就不了解要啟蒙的對象,所以隻會嚇呆了巧巧,讓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讓一個溫文爾雅的人這般暴戾。而金鑒與巧巧的對話中也透露了真實的鄉村困境:過早輟學的孩子們,上山砍樹賣給城裏人做家具,嚴重破壞了生態環境。金鑒說,這是惡性循環,“你們先是拒絕受教育,選擇無知,無知使你們損害自己的長遠利益,長遠利益中包括你們受教育的權益,包括你們進步、文明的物質條件,你們把這些權益和條件毀掉了,走向進一步的無知愚昧——越是愚昧越是無法意識到教育的重要性,而越是沒有教育越是會做出偷伐山林這樣的無知愚蠢的行為。”這些義正詞嚴的斥責用錯了地方,他不知道巧巧這些鄉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他的話使她畏縮,懼怕,崇拜,卻毫無助益,巧巧幾乎要向他和盤托出她的遭遇了,她已經說了一半,可是金鑒能給她的隻是一條毛巾。他的憤世嫉俗、救渡天下的知識分子胸懷,大而化之的悲憫情懷卻隻是書生式的文鄒鄒的表達。最反諷的是,巧巧正是在法治聾啞的地方被一步步推進罪惡的深淵,而在她生命的終點,金鑒等人卻是以法治的名義裁決了她。
《誰家有女初長成》中人販子也並不是一眼就能認出來,他們是曾娘一樣的熟人,是“戴著眼鏡,笑著一個白淨書生的笑”。養路工大宏與傻子二宏,更是一對純樸、勤勞的兄弟,雖長相醜陋,但是對巧巧百依百順。之所以會花錢買妻,是因為娶不到妻子。在巧巧初來時並未對她動粗,隻是做好吃的讓她感動,讓她心甘情願的自己把自己送給大宏。二宏雖然傻得讓人厭憎,但他也是像狗一樣愛著那個巧女子。大宏對弟弟的無條件的愛更是讓人為之心動。正是這樣,才讓故事更為可悲。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中說到一種悲劇“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