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可以記錄潛在於曆史學家的不以個人為主的編年史之下的人類經驗。”而這些經驗可以幫助說明事實。巧巧被拐賣對她個人來說隻是人生命運的瞬時拐彎,是偶然事件,所謂命運,就是人力無法改變但它卻改變了你的一種強大的力量。“你看那偶然性:謬誤是它的兄弟,愚蠢是它的嬸娘,怨恨是她的祖母,而它卻統治著這個世界;每一年每一日,它通過或大或小的災禍加重了大地上每一個孩子的生活的苦難,當然也加重了你們的孩子的生活的苦難。”“上帝統治著萬物,而偶然性和機會又與合作來治理人類的事物。”而讀者清晰看見了它的必然性,文明世界創造了物質豐盛之後,也製造出太多精神垃圾,電視機讓她們知道了深圳,知道了外麵的世界,對文明和繁華的向往,淪落到了偏遠山鄉大宏處時最渴望的由此發生血案的還是那一台電視機。從巧巧踏上遠方的行程開始,她就注定是城市文明這架無情機器下的犧牲品。曾娘和李表舅那類人不是個別的存在,他們已經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是都市文明滋生出的垃圾,他們坑蒙拐騙,以錢和性(放黃色錄像)汙髒了淳樸的鄉村,將頹靡的都市氣息吹向黃桷坪,將巧巧那樣要強能幹的女孩子推進悲劇。道德淪喪、良知泯滅,這種巨大的邪惡的吞噬力量代行了命運的功能,改變了一個又一個鄉村女孩的命運。在現代化的今天,逃離鄉村成為她們的夢想,但她們能去哪裏呢?即使巧巧她們沒有遇上曾娘,順利來到了都市,就能實現夢想,就能幸福嗎?小說中一直沒有正麵現身的慧慧可以看作是另一種命運,她們在發達城市的工廠流水線上做工,然後拿到極其微薄的薪水,累成肺癆之後隻能在家中等死。“一天在流水線上坐十六個小時,吃飯隻有五分鍾而買飯的隊要排一小時,就這樣也不耽誤深圳天堂般的好。”沒有文化,沒有技能,被趁虛而入的人販子抓住她們的天真無知,拐賣到更為偏遠的山鄉,成為傳宗接代的工具,滿足那些饑渴男人的性欲;還有另一類女孩,那是在《誰》文中沒有出現,卻在另一些作家筆下濃墨描述過的女子,《泥鰍》(尤鳳偉)中那些被迫或者心甘情願賣身的女子,她們隱沒在一盞盞紅燈後麵,構成城市另一種不乏誘惑但是墮落的風景。對於巧巧們這類鄉村女子而言,似乎沒有太多別的出路。她們原本清純如山間一汪清泉,卻在現代化的步伐中迷失了自我。這類女子是在九十年代以前的作品裏所沒有的,專屬於九十年代以後的文化創造。誰來救她們?潘富強,長臉警察都知道底細,曾有機會阻止,但他們有能力阻止嗎?被金錢、欲望牽引著她們這些山窩裏的金鳳凰,無數個巧巧都在踏上這條路。
大宏對傻兄弟的仁義、袒護和嬌縱,固然是他對死在蘭州的傻兄弟的愧疚,也是對這份傻的痛惜和血緣的維護。在大宏的邏輯裏,二宏是他在父母臨終前發誓要照顧的傻兄弟,是與他共享一切的。他認為女人就是用來享用的物體,如同衣服,而兄弟才是手足,是骨肉。而女人,無論多麼喜歡,都是泄欲和生育的工具。是花錢買來的物品,買巧巧的錢裏有二宏一份,所以二宏是有資格共享巧巧的。何況二宏對巧巧傻裏傻氣的好,更何況這個女人不肯給自己生孩子。所以當巧巧被二宏糟蹋後找他評理時,他衝口而出一句:“你又不是沒給人禍害過”讓巧巧徹底絕望,這使巧巧徹底省悟了自己的遭遇:“所有人——從曾娘、姓曹的,到大宏、二宏,全都串通好了的。他們串通一氣,把巧巧化整為零,一人分走一份。誰都在她身上撈到好處,就是她自己成了好處提取後的垃圾。爹疼媽愛的巧巧,最初也不過是這些人手裏一塊糕餅,大口吞小口啃,巧巧給他們咀嚼,咂巴著滋味,消化。巧巧感到自己此時是一堆穢物,消化後的排泄。”自尊的徹底喪失,所有的屈辱和仇恨都被瞬間喚醒,那一句話拂去了她最後一層麵紗,讓她看清了真實處境和真實的自己,看清了男人的愛,具體說大宏的愛,這種覺醒殘酷得無法麵對。“捆隻母雞到場上去賣,你還得費勁攆它一陣,還得抓把好米誘它。拴頭羊去宰,也得聽它咩咩地吵鬧一陣。一個在黃埆坪一貫逞能的巧巧,竟一點都沒讓他費事,繩子都不要他一根,自己就跑來挨宰了。”這是巧巧最深的隱痛。所有仇恨在瞬間爆發了,提刀殺了兄弟二人,釀造了人間慘劇。於是,荒謬成為合理,守信義重承諾成為罪惡的推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