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耕,小時傳祥遠遠地看著他爹吃力地扶著犁,他娘和三哥傳珍娘兒倆身上套著繩子,埋著頭,躬著身子,吭哧吭哧地,搖搖晃晃,一步一步像四隻腳牲口似的向前爬行,他幼小的心靈上像紮了一把刀,實在受不了啦,忽然撲通一下,他娘膝蓋一軟,跪下啦,他三哥也往前一倒……
“娘!”
時傳祥把糞筐一扔,飛奔了過去,和他爹一起,將娘和三哥扶起來。
“昨樣?傷著沒有?”時聖茂心疼地問。
“沒…沒啥……”他娘喘著氣說:“這地板太硬,……傳珍,你身子骨弱,你……你咋樣?能行嗎?”
“沒啥……”傳珍說:“俺頂得住,就是……肚子裏……沒啥……爹,娘,你們……?”
他們的頭上都冒著汗,背上都汗濕了,肚內又饑,實在犁不動啦。
“歇歇吧!”時聖茂說,扶著吳氏到地頭坐下,傳珍也跟了過來,往地頭一躺,軟了。
“喲!”附近的丙銀奶奶看見了,提了一罐水,端了個碗連忙走過來:“快,喝口水,喘喘氣,可別傷了身子骨……”
他們喝了水,緩過來一點,望著這片地犯愁。
“要不,”丙銀奶奶說:“還是找人家換工吧,這樣蠻幹,不行的呀!”
“換工俺往年也換過。”時聖茂說:“俺家勞動力不強,俺怕對不住人家,再說,換工要耕兩家地,也是累呀,背著抱著一般沉,還不如自家湊合著幹……”
“那也不能把人累垮了呀!”丙銀奶奶說:“要不,俺找人來幫幫你……”
“不!”小時傳祥站在他們麵前大聲說:“還有俺時老四呢!俺年紀小,個頭不矮,俺身子骨行,讓俺也下地拉犁!”
“你?”傳珍說:“你太小啦,別逞能了!”
“爹!俺行啊!讓俺試試吧!”傳祥苦苦求著他爹:“爹,多一個人多添點勁,讓俺試試中不中?”說著說著就下地去擺弄那繩套。
時聖茂知道這小四子有股強脾氣,不答應他他會鬧個沒完,莫奈何說:“好,試試吧,你一試就知道是啥光景了……”
解開一根繩子,挽一個小套,好像驢車上小驢拉的邊套一樣,犁地又開始了。
大家知道,拉邊套的小驢是不費大勁的,那繩子往往是鬆垂著不吃力的,那是一種適應性過程,時聖茂也隻是想讓老四適應一下,免得他吵個沒完。誰知道這老四一鑽進繩套就鉚著勁往前衝,繩子繃得緊緊的——他是認真賣力地拉。他娘和哥頓時感到肩上輕了一些,於是往前趕一步,怕把老四累壞了。那老四卻不示弱,努力跟上,還真行,耕了一壟又一壟,不叫苦,不退縮,堅持了下來。從此小時傳祥便邁開了重體力勞動的第一步……
收工回家,時傳祥感到肩膀上火辣辣的疼,腰腿又酸又疼又發脹,看見爸爸、媽媽、哥哥那疲憊不堪的樣子,他也不敢說累,勉強挺直了腰板。他哥拍拍他的肩問:
“咋樣?沒累垮吧?別逞強了,你還不到十歲哩,明兒你還是老老實實去拾糞吧!”
“哥,你小瞧人,俺比你硬朗,明兒個俺還要跟你比試比試哩!”
“別強嘴了,吃了飯,洗洗,早點睡吧!”
他娘過來了:“老四,讓娘看看你肩膀!”
傳祥忙躲開:“看啥哩!俺背柴火也不少背,俺拉邊套,不吃勁,沒事兒的!”
他爹說:“拉邊套有你這麼一個勁往前衝的?不能悠著點?你這一衝,你娘你哥都得快走,俺扶犁手上也吃分量,你急啥,將來這拉犁的活有你幹的,有你叫苦的時候哩,你還小啊!”
“行,俺明兒個不蠻幹還不行嗎?”
妹妹時梅端上了飯——糊塗湯(雜麵、雜豆子熬的糊糊),糠窩窩就鹹菜,一家人你推我讓,吃罷了飯,也沒力氣多講話,也沒啥閑話好講,洗洗涮涮,方便方便就上炕休息,為了省燈油,連燈都不用點了。
等三哥傳珍一打呼嚕,傳祥可就睡不著了,頭一次幹這活兒,又幹得忒猛些,渾身都散架子啦!翻來覆去,啥姿勢都不得勁,哪兒哪兒都酸疼……他坐了起來,窗口透進月亮光,他發一會愣,幹脆披上衣裳下地,趿拉著那雙破鞋,躡手躡腳地溜到院子外麵,將腰緊靠在一棵大樹上,望著天空的月牙兒……你別說,那腰抵在樹幹上還真好受些。他想:俺挺得住,過幾天就不怕了,俺長大了準是個好把式……
“喲,這不是時老四嗎?”
回頭一看是丙銀奶奶。
“奶奶,您老嚇我一跳,還沒睡?”
“俺白天又沒拉犁,不累,晚上趁著閑工夫納鞋底,心裏惦記你累壞了不,這不,想上你家看看,你倒在這兒望著月亮發呆……他們都睡啦?”
“可不,俺哥打呼嚕響著呢,俺睡不著,出來撒泡尿……”
“騙人!是肩膀疼,躺炕上不得勁,對吧?剛開始拉犁都這樣的。”
“瞧您說的,哪能呢?”
“別耍嘴皮子,露出肩膀讓奶奶看看!”
丙銀奶奶冷不丁地一下把他敞開的上衣褪下來,就看見了那紅腫的肩膀,不由地一陣心酸。
“孩子啊!雙肩都腫起來了,疼不疼?”
“不疼!”
“跟奶奶不興撒謊!”
“是……有一點兒疼,沒啥,明兒就好了。”
“明兒就好啦?”奶奶拉上他的上衣。歎口氣。“明兒再去拉套,疼得還更厲害哩。孩子,窮人家,說不得了,讓你拉,於心不忍,不讓你拉,你家的地得搶時間翻出來,你孩子有種,莊稼人就是這麼熬出一副鐵肩膀的,且得疼些日子哩,你既然開了頭,就要頂得住啊!”奶奶的眼淚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