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個老倔頭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就是回來了也安不住窩。你心疼他累吧,你看,他卻整夜在山上跟著月亮星星打轉轉。順著他倒還好,要是逆著他就撂蹄子!
老大娘當著客人的麵說起她的老伴,一半是嫌,一半是誇。
依我看,老爹人可好呢!指揮長有意逗老大娘的話。
你一眼算把他看透了!他是個羅漢臉孔菩薩心腸,麵惡心善!
於是老大娘就娓娓地談起地的老伴來了;他是怎樣的一個鄉下醫生嗬。在富人得勢的那個年月,威勢壓不低他的頭,黃金買不動他的心。可是現在,他爬著也要翻山穿林去給人家看病。哪山哪溝有病人,害的是什麼病,病好了還是該再治下去,他全靠心記,沒有一點差誤。他這山走那山,按不同的病情,一路采藥,到了病人家裏,藥也就配成了。
他老人家從來沒有出過山嗎?指揮長呷了一口苦澀的山茶,忽然問道。
眼下山裏,貿易公司、百貨商店、供銷社,什麼都有,他忙著看病呀,哪有閑心出山去看大世道?隻有在那淒風苦雨的舊日子裏,他一年要跑出山去買一次鹽。老大娘好像想起了一宗什麼往事,歎了一口氣。
指揮長環望周圍,月色下,黝黑的山林好像緊緊地擠到跟前來。這山村雖小,但新砌的石牆和新刷的粉壁卻在林隙間東一點西一點發白。瓜棚前微微閃光的溪流;崖上的一支流泉映著月色,飛瀉入溪;溪邊上一棵落滿灰鷺的大樹……這月夜模糊的景物,似熟悉叉似陌生,迫使他睜大了眼睛去辨認。
背一袋鹽吃一年嗎?指揮長眯著眼睛,在月下仔細打量著老大娘微閃銀光的日發。
月夜的山林顯得格外幽深。新的日子雖然使老大娘喜說愛笑,但在這山高林密的靜夜中,她開始也變得用深沉的聲音訴說往事。
她家原是住在山外邊,老伴行醫,專給貧家窮漢治病,不收脈金,不取藥費,四鄉十六村的人都喊他義醫,隻靠她紡紗織布度日。老伴本來有個兄弟,被一家大地主逼著撐一船油去賣,碰上洪水,船翻了,連屍首也沒有撈到。地主強賣了他的弟婦抵油錢,隻剩下一個小固女她家收養著。從此老伴發誓,腳不跨高門,身不入富室。偏偏那家大地主的兒子害了絕症,從城裏醫院抬回來,要他給治,地主派人送來一包銀元,一根繩子。要是不收下醫金,就捆進城裏去作牢。他一氣,帶著地和侄女進了深山老林過日子。
從此他不出山。一年隻一次摸出山去,天亮買鹽,黑夜回山。
那一年,老伴背著一袋鹽夜裏回來,半道上,給什麼東西絆了一跤,鹽袋被甩得遠遠的,一袋鹽撒剩了一點。他摸黑掃鹽,卻摸到一個直挺挺的人,身上粘乎乎的,滿是血腥味,按按脈,脈很微,摸摸鼻尖,還有一絲絲氣。什麼人?既然落到了這步田地,總不能見死不救。他背起他就走。
她家住在深山老林的一座孤峰上,密林籠住炊煙,上下崖壁隻靠吊放藤梯。
受傷的是一個遊擊隊裏的人。大腿被子彈打穿,從高山滾到深溝的……
那座孤峰在什麼地方?指揮長突然問道。
那不是?月掛山樹梢!老大娘指著不遠的一座黝黑的山頭說。
彎月像一把鐮刀,正掛在那峰巔的林梢,山峰突兀,靜寂無聲。
那孤峰出現了舊日的情景:秋天石田上稀疏的包備杆,冬天術屋裏火塘升起的青煙,老人、姑娘穿著龍須草編織的衣裙……
多少年來,指揮長打聽了叉打聽,不想今夜孤峰重現在他的眼前。
月色迷離,指揮長擦著一根火柴,借著火光端詳著老大娘。他看出她起皺的眉間的那一顆黑痣,深深凹了進去的眼睛依稀流露出王日的憐惜。
火光滅了,他迸發出一聲:伯娘!
山中夜涼,老大娘突然拉住指揮長的手,領他進屋。
一盞桐子油燈亮了起來:劍一般的濃眉,黑黑的方臉。但難於辨認的是頭發微禿,胡子連腮,眼光深沉。
你是誰?老大娘顫動著嘴唇低聲問,好像當年救他蘇醒過來時的第一次問聲。
伯娘,你把我忘了?他把臉就近油燈,微笑的眼睛裏閃動著淚光。
是你嗬,大黑!天亮十多個年頭了,你才飛回來!老大娘緊緊地扳住他寬大的肩膀,撫摸著他的頭說,讓伯娘再看看你的傷口!
他卷起褲管,一個燦亮的傷疤出現在燈光下。
陰天下雨還酸疼不?老大娘輕輕地摸著他的傷疤問。
就像當年一樣,多少個晝夜,她守在他鋪著茅草的床前,就是她的這雙手,夏天給他扇走野蚊子,冬天給他燒旺火塘,而且又有多少次給他洗傷口嗬。
一種強烈的感情燃起了他的一十清晰的記憶。他轉動著含淚的眼睛,在淡淡的燈光中搜索著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忽然問道:伯娘,我刻的那塊石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