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化田笑了笑:“總管多慮。”說罷就伸出了手,放在方始休早早擺出的腕枕上,青布的腕枕

襯得那截手腕仿佛是冰堆玉砌,靜日生香,被廳內的燭火一照,又散發著脂一樣綿密的光澤。

真如美玉一般,覃吉也暗暗稱奇,世上竟有如此美麗的手腕。再看方始休,竟如未見一般,

木然的將手指搭上去,並未有半絲猶豫。仿佛眼前就是塊木頭。

說是請脈,但殊不知其中另有文章,一來是讓方始休來替雨化田看診,二來也是請這位“外來”的大夫來探探虛實——是否如先皇所說那在血脈子嗣之中傳承,都隻能般無法生育,可以安心地用,要知古來權貴若無後人,就是潑天的富貴也隻傳一世,刹那芳華不足為懼。

雨化田似未想到其中的深意,隻任方始休為其診脈,方始休也視堂上人於無物,仿佛此人便是皇帝也好,權閹也罷,都與己無由。他皺眉斂容,神情肅然,又看了雨化田的臉色,請他張開嘴,看了他的舌苔,又翻起舌頭,看了舌下的脈色。複又切了次脈,才不緊不慢道:“這位大人是被人用利器重傷心脈,傷口不大,但是傷大人的那人不是尋常武者,這一擊當真是氣貫長虹,若非大人及時靜養,又有不輸此人的內力,才得以痊愈,眼下並無大礙,隻需靜養小半年,這半年不宜動武,更忌諱過度勞累,勿傷心,勿動怒。”

說罷,也不看二人臉色,自顧自取出筆墨寫方子。

覃吉有些尷尬,笑著對雨化田道:“大人莫怪,這方太醫來自民間,前些日子,皇後娘娘身上不爽,請他去診脈,這人也不顧男女大防,上下尊卑,徑直上去……大人莫怪就是。”

雨化田放下袖子,道:“無妨。這大夫不同於尋常迂腐之輩。”

一會功夫,藥方就開好了,雨化田略看了一眼就丟在一旁,覃吉將在門口站著的內侍喚進來,那內侍手裏捧著紫檀木鑲雲錦織金萬字團雲紋的匣子,上麵還有明黃色的封條。覃吉小心的捧過來,說:“這是北方上貢的幾支老參,最適合補元氣。”雨化田聞言少不了起身對寶匣行麵君之禮,方接過,道:“有勞萬歲掛心。”

覃吉虛扶了一把,道:“達人請起,不要拘禮不要拘禮,陛下還請大人明日午後入宮一趟,有要事相商……”

雨化田心知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道:“那是自然,雨化田自是要拜見新皇。”

又從袖子裏抽出一張折好的銀票,道:“總管留著喝茶。”

覃吉不動聲色的接過,半晌就告辭了。

雨化田見人走了才從桌子方子,上麵淩亂的幾味藥名,心下冷笑。

屋裏風裏刀穿也漸次銀灰色繡墨竹折枝梅花的蜀錦長袍,斜襟上用群青淩白二色絲線撚成一股作福字花紋,腰上掛著雞血石的海棠雉雞的掛件,下麵結著尋常的鬆綠流蘇。坐在紅木曲腿兒的小桌前吃飯。麵色沉靜恬淡,見雨化田進來,忙拉他坐下,給他盛了碗湯,遞過去,努著嘴說:“喝點吧,雖說九月了,但這天涼沁沁的。”

雨化田接過,這鬥彩五色蓮的小碗裏盛著金黃的天麻雞湯,散發著柔和的香氣,喝了一口,說:“滋味不錯。”

風裏刀舉著筷子夾了筷子清蒸鬆茸片,咬了一口,道:“我總覺得這裏的飯食透著一股銀子味,不如咱們在外麵吃得香。”

雨化田環顧了下四周,果然奴婢們都被屏退的幹幹淨淨,也不說什麼隻笑笑,風裏刀見他麵色淡淡的,就問:“宮裏的人是皇帝派來吧,怎麼,皇帝對你不滿意給你氣受了?”

雨化田笑道:“這是什麼話,也沒什麼,不過是請了個大夫來為我診脈罷了。”

不知為何,不想讓眼前這無憂無慮的人沾染權欲糾葛,索性避重就輕草草帶過,但風裏刀不是傻瓜,他知道事情沒有看起來那麼簡單,隻是心下暗暗存了心,嘴上也不說,二人各懷心事,這頓飯吃的沒滋味。

窗外庭院裏的花樹凋零的差不多了,院子裏卻還殘存著一絲暗香。

月上樹梢頭,月朦朧,鳥朦朧。

雨化田用手裏烏木的筷子碾著碗裏的碧粳米,忽然想,這盛夏過去,荼蘼花事盡還有暗香浮動來提醒人們去記著它們曾今盛開過,不知自己哪一天去了,也會有人記得嗎?

其實本來他們可以早早回京,但是風裏刀明顯對那座皇宮存了敬畏的意思,拖著他一路南下,說是遊樂,但雨化田知道其中真正的緣故,隻好隨著他遊蕩了幾個月,直到趙侍衛親自來追,還帶來了萬貴妃和皇帝的真正病情,才讓風裏刀不情不願地隨雨化田回宮的。

雨化田並非流連於兒女情長的男人,他心中還裝著他男兒的壯誌,他渴望著再次複辟江南雷家世代簪纓的榮耀——來洗刷自己投身宮廷帶來的恥辱感。

男兒何不帶吳鉤?

男兒何不帶吳鉤!

出將入相,每個男子的夢想,他受夠了躲在陰暗的角落裏的陰霾,在替萬貴妃打壓那些言官的時候,他何嚐不羨慕他們可以站在陽光下,用一口愚昧的熱血換來後人的溢美之詞!

二十五歲,正是大好的年華,他有太多的不甘,不願,不忿,所以才會回來,回到這龍潭虎穴。

看著沉睡中任然眉頭微蹙的風裏刀,他有些內疚的想:委屈你了,給我十年,我定然給大明王朝再一個盛世,那時我再與你隱退,可好?

在江南姽嫿旖旎的煙花三月,在烏衣巷裏買一座宅子,簷下雨燕低飛,喃喃細語,院內交頸合歡,舉案齊眉,你可願意等我?

雨化田這樣想著,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