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小混混。

這樣想著,心裏漸漸放鬆下來。居然順手拿起小案上的茶杯一口氣灌了下去,

還順手打量了一下這杯子價值幾何雲雲。

朱祐樘神奇地發現剛才還嚇得耗子一樣的風裏刀大爺一樣坐著喝茶——雖然是驢飲—一點

也沒有剛才小意的樣子,黑黑的眼睛裏有些狡黠,並不討厭,那狡黠帶著一種別樣的輕快,

有點無賴,有點俏皮,更多的是那種世俗的煙火氣味——自從做了太子,做了皇帝,朱祐樘

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像

“人”的人了。

這樣想著,皇帝忍不住仔細觀察了他:微黑的皮膚塗了粉也蓋不住,微厚的唇時不時的被咬

著,眉比雨化田濃些,也確實不如他好看,可朱祐樘覺得風裏刀的容顏更加的親切,像個有

血有肉的人兒,讓人願意看他。

雨化田這樣城府深深地權奸怎麼會和這樣輕佻的江湖混混攪在一起?

雖然密探彙報說雨化田和這個冒牌貨有著非比尋常的“關係”,但朱祐樘卻覺得還是疑惑起

來,他自己也沒發現他居然潛意識裏不願意眼前這人和雨化田扯上太深的關係。

這一點點好奇一點點不情願讓他更想對眼前這人窺探一番,就像背上癢了想撓一撓似的。

朱祐樘開口道:“愛卿傷勢未愈,不如住在宮中養病,朕從民間尋了一位活扁鵲,妙手仁心,

醫術了得,讓他為你整治,一定大有裨益。”

風裏刀一聽要留在宮裏是一千一百個不願意,脫口而出:“內宮禁地,恐生嫌隙。”

朱祐樘聽他推辭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卿’不用避嫌!”說著狹促地掃了一眼他的褲襠。

風裏刀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說了什麼,恨不得一口把舌頭咬下:雨化田本就是個“太監”——

雖然是個假的——可確實是不用避嫌了。

不由得紫著臉說:“這……這……臣粗鄙……”

朱祐樘給他這活寶的模樣氣樂了:“卿自幼長於深宮,先帝親自□□,如何粗鄙?況且朕尚

年幼,隻有皇後一人,並無旁的妃嬪,卿的寢宮離坤寧宮甚遠,不怕犯忌諱。”

風裏刀耷拉著腦袋認命的囁嚅道:“微臣遵旨。”

朱祐樘看他小狗一樣的神情輕輕勾了勾嘴角,不禁起了身走過去,風裏刀趕緊也站起來,有

些緊張地看著朱祐樘的登雲靴一步一步靠近,他身上那股龍涎香的鬱馥綿長的香味也飄了過

來,輕輕地縈繞在他鼻尖。

朱祐樘比他高些,這一靠近風裏刀就將他看的清清楚楚:半舊的家常衣衫,烏鴉鴉的鬢發,

寬肩窄腰,他的麵貌並不如何英俊,卻有一股骨子裏天潢貴胄的自信——溫暖的光明的味道

——他的氣度很好,威嚴不失慈柔,幹淨而清醒,像隻鶴。

風裏刀這樣看著他,那皇帝綿長的呼吸若有若無地吹到他臉上,他聽見他問:“你叫什麼名

字?”

“臣叫……雨化田。”

他的濃眉微微皺,他說:“我是問你。”

風裏刀覺得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酸,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在意他叫什麼名字了。

他垂下眼瞼,說:“卜倉州。”

朱祐樘看見了他眼底微酸,輕輕地問:“哪幾個字?”

說著,他伸出手,一隻寬厚的手掌袒露在他麵前。

風裏刀沉默了半天,才伸出手,寫下了那三個字。

一筆一劃,他寫自己的名字。

卜倉州。

朱祐樘一瞬不瞬地看著,這一刻,斜光穿朱戶,打在他們臉上,仿佛一串雨點。

這一刻,是屬於他們的。

很久很久以後,風裏刀想起他,也都是從這個畫麵開始的。

朱祐樘說:“把臉上的東西擦了吧。”

風裏刀就隨手用袖子去抹,袖口的金線弄得臉生疼,卻越發想把這一連令人不快的粉擦去。

朱祐樘從袖子裏拿出塊絹子,按在風裏刀喝剩的茶水裏浸濕了遞過去。

他也不推辭,說了句:“謝陛下。”就接過擦了起來,直把那塊鵝黃的雲錦手帕染得黑紅交錯

脂汙不堪才停下,也不敢把弄髒的絹子再遞過去,就往衣襟裏一塞。

二人一時無話。

良久風裏刀才退後一步,稍稍掙脫開一下他身上那種淡淡的又無處不在的龍涎香。

他說:“微臣告退了。”

朱祐樘說:“你去吧。”

啊,也許有什麼東西輕輕的掀開一個角了,他們似乎都意識到了什麼,似乎又沒有,這東西

來的輕巧,又萬分沉重,以至於那個時候誰也不敢輕易承認。

這個東西美,罪。

這個東西的快樂建立在背叛之上。

它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