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遙對那老人行了個弟子禮:“雲清大師。”
雲清大師寶相莊嚴,又像是慈父,雨化田看著他,思緒猛地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那個胭
脂色的院子裏,回到了粉牆黛瓦的江南,回到了那一夕家變,雲清大師隻緩步上來,說:“你
出神了。”
他看著他,雲清早年出家,這一身是紅塵之外的人,也不理俗務,隻是麵前的這個孩子……
他……竟像是他的親人一樣了,“孩子,我多年不見你,你在京中受了不少苦,身子也大不
如從前了。”
雨化田七尺丈夫,聽他喊自己一聲“孩子”也覺得心中感慨萬端。隻呆在那裏,這茫茫天地,
他早就盡嚐人情冷暖,跟紅頂白,太有太多的東西要去守護,有太多的人要保全,隻有在
雲清大師這裏,才能自在的任性一回。
半晌,才撚著腰上的流蘇,說道:“我這幾年……物是人非。”
他有好多好多的話要說,隻是這話一股腦的湧上來堵在心口,反而說不出,雲清大師的臉上
溝壑縱痕,但是兩隻老目倒是如河床上瀲灩清泉。
“我知道你苦,你到底還是深陷進了權欲,如何能不苦?”雲清歎然。這些年皇權更迭,朝
綱衰敗,萬氏專寵,他一個化外之人卻並不是不知的,至於西廠種種……亦不是無動於衷。
雨化田側過臉,他清剛鍾秀的側臉是山嶽河海,暮鼓晨鍾,霞映澄塘,這就是雨
化田,他不是媚,可你再難找到比這張臉更接近於媚的麵孔,這是極端陽剛導致的陰柔,雲
清大師想起當年為他占卜的那一卦,心下歎然,道:“老衲此來是有兩件事。”
雨化田趕忙凝了神聽去,“大師請說。”
“其一,是你家的私事。你家嘩遭家變,令堂雖有折損,但你還有一個弟弟,不知你還記得
否?”
雨化田大驚,“你是說,瀚生他……他還活著?這怎麼可能?他那麼小……”
老者雙手合十:“這世上的事,總是因緣。”
雨化田略一沉吟:“也是了,他母親與世無爭,吃齋念佛,想來也是種了善因,得了這果,
瀚生他……在哪裏?”
他很久沒有這樣激動了,雖然他沒有表現出太大的熱情,可是,雲清分明看見他的手在抖。
這個泰山崩於麵而不動聲色的男人……他在輕輕的顫抖,這是怎樣的柔情啊……
雲清大師像是極為難的樣子,仔細打量著雨化田焦急的眼神才說:“他也是苦命的人,那年
發配南疆身中瘴毒,索幸被路過采藥的大夫所救,藥石無數方救過來的。”
雨化田拍了拍獅子聰的腦袋,馬兒親昵的舔了舔舌頭,用鼻子拱他,十分溫順,他道:“這
馬兒尚通人性,人更是重血脈親情……還煩大師將舍弟所在何處告知……”
雲清大師沉吟一下,終究還是心軟,道:“你原也見過他的,他這些年苦修醫術,醫人醫己,
在鄉野之間也頗有薄名,帝王多次宣召他入宮,均被推辭,隻近來不知何緣故卻入了內
廷……”
雨化田一驚:“此人名叫方始休,他原給我探過脈,可麵相十分沉穩,像是比我還大些……”
不禁又失笑:“我倒是糊塗了,他這樣的身份,必是易容了。”
說著按了按胸口的藥瓶,隻覺得十分妥帖,雲清大師見他眉目含著笑意,若新折之柳,清揚
神采,淡淡開口:“這第二件事,老衲夜觀天象,也為你掐算過,你命星暗淡,又隱隱被破
軍星衝撞,怕是近來有……血煞。”
雨化田聽了倒是不在意,說道:“勞煩大師記掛,我原不是信這些的人,我近來小意便是。”
雲清那雙慈悲的眼漸漸浮上陰霾,忍不住開口說:“此番凶險,你切不可……衝撞了那位。”
雨化田慨然一笑:“君臣父子,天道人倫,我自省得。”
雲清知他倔強性子,不便再勸,有道是人各有因果。
雨化田突然問道:“舍弟之事……這麼多年過去了,本是我家私隱,大師為何這時知曉了?”
雲清也有些奇怪,道:“我亦是聽了一位道友閑聊是方知曉,才特意來相告。”
二人有說了些話,雲清大師才告別,雨化田見他步履有些艱難,知道大師將不久於人世,心
下澀然,不禁望著天上那一輪白慘慘的月,喃喃道:“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漸漸的也覺得涼生半臂,翻身上了馬,這夜來風雨,吹亂了地上草木疏影,也吹亂了離人的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