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拿著那盒胭脂回宮了,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坤寧宮,這麼晚了,皇宮的女主人還未眠,隔著薄薄的窗紗,那人正在梳頭,冷不丁讓他想起:小軒窗,正梳妝。
伊人推窗憑欄,一眼就看到了這位九五之尊,她並沒有太驚訝,手上的梳蓖一下一下的梳著,似乎要把她的寂寞梳給他看。
她就這樣看著他,像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一樣看著自己的丈夫。
她無疑是美麗的,朱佑樘仔細的看著張氏,她有一雙不輸給任何一個男子的倔強眼睛,明亮而堅韌,柔和的下巴昭示著她良好的出身與修養,滑溜的兩肩就這樣不經意的垂著,像是一朵木棉。
他們年少夫妻,也算是舉案齊眉,對於這位結發妻子,朱佑樘始終是敬畏愛護的,她鏗鏘柔麗,原非尋常粉黛可比擬,胸中大有溝壑,連前朝中的事也不時淡淡的提點一二,常讓皇帝茅塞頓開。
久久的,她像是憐惜夜深露重,說:“你進來,站在那裏不像話。”
朱佑樘笑笑:“明鳶你總是這樣心疼朕。”
她輕輕的搖搖頭:“夫婦之道,自不必言。”
四下的心腹婢女早已奉上六安茶,點了鵝梨帳中香,屏退左右後,朱佑樘坐在明鏡台前,撥弄著那把梳子,時間一下子回到了他們剛成親那會,半晌,他拿出那盒胭脂,也不說話,飛快的塞進烏木梳妝盒子,張明鳶道:“萬歲還是這樣淘氣。”可她的臉上是有笑意的,有些澀然的五官也舒展開來,朱佑樘這才開口道:“路上有事耽擱了,朕誤了宵禁的時刻,明鳶你擔心了。”
他身上煙紫色的錦緞夜火流光,在朦朦燈火中綻放在溫柔的光澤,這是朱佑樘少有的幾件奢華的衣裳,難得他自己也十分得意,每逢大節總會拿來穿。
張明鳶微微搖頭,她施然而來,將玉筍一樣的手指輕輕按在皇帝的側頸,探了探他的脈息,媚然一笑,道:“皇帝這是衝冠一怒為紅顏?連自己的身子也不顧了。”
朱佑樘瞞不過去,隻好說:“是意外,此刻出現時,朕也沒預料。”
“那暗衛呢?”
“暗衛無用。朕並沒有大礙,明鳶,朕累得很,早早歇下吧。”
張明鳶知道他未說實話也不好揭穿,隻是淡淡地歎息,心下的那個念頭愈發堅定了。
一拂袖,雨過天青妝鍛百蝶穿花對襟袍袖一甩,揮亂了一室沉香,低頭盈盈跪拜:“臣妾已有身孕,不能侍奉陛下。”
朱佑樘驚得差點站不穩,他雙手微顫俯下身扶住她的肩,疲憊的眼睛裏全是初為人父的喜悅與難以置信的激動:“明鳶……是真的麼?你與朕的孩子!”
皇後並未大喜,她隻是一反常態溫柔,而是疏遠地退開一步:“臣妾為安心養胎,請陛下另覓佳人侍奉。”
朱佑樘一愣:“朕不愛尋常女子……”
皇後聞言隱隱一怒,猛一抬首,一雙烏湛湛水朦朦寒沁沁的妙目含怒,九五之尊也不由一頓,柔聲問:“梓童你……可是嫉妒?”
張明鳶心下一嘲,冷然說道:“嫉妒是婦人大罪,妾不敢犯,皇帝年少,荒誕於旖旎的前朝大有人在!斷袖分桃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哪怕封王授爵,過個三年五載,那人不稱心意,賜死也隻用一瓶鳩酒。但是皇帝一人身係天下,若為一己私欲犯險,是置天下於不顧!視祖宗規矩於枉然!妾知後宮不得幹政,不敢對朝堂之事幹涉分毫,隻盼萬歲能明白臣妾的苦心,若不然,臣妾有何麵目去見先皇於九泉之下?”
朱佑樘這才慢慢轉過臉來仔細打量他的妻子,這個大明朝最尊貴的女人,她垂媚清幽的臉上薄施脂粉,眉如遠山,麵若芙蓉,寒星為目,月魄為魂,她一向溫婉,難得有如此剛烈,這是他全然沒有見過的,朱佑樘伸出溫暖幹燥的手輕輕放在她肩上:“你的心。朕懂得,朕不願意納妃,亦無龍陽之好。”
張皇後像是鬆了一口氣,柔荑輕書,扶著皇帝的手起了身,一身天青妝鍛衫子襯得人清瘦,朱佑樘說:“你還是穿鵝黃淺紫最相
宜。”
紅燭搖曳,晚風從窗子吹進來,綠鬆石的簾子微微晃動,發出細微的聲音,點點綠石散發著微光,張明鳶就這樣站在這片綠光前,像
是一片葉子,像是一株植物,這單薄的身體卻蘊含著巨大的能量與巨大的溫柔,益遠益清。
朱佑樘說:“今天朕歇在你這了,莫趕朕走。”他這樣微微無賴的樣子,卻讓她心軟,於是默默無言。
這靜夜,看起來還是安詳的。
芙蓉帳暖,明鳶看著微酣的朱佑樘,小心地撐著坐起來,她杏核狀的眼睛留戀而飛快地在皇帝年輕的身體上一掃。
她素手揭開明黃的錦被,將床頭那隻粉彩九龍渡海細頸瓶向後轉了半圈,那紫檀嵌七寶玳瑁象牙床後的一麵牆居然浮現了一麵門,張
明鳶身子一側就進去了,那門立刻合上了,嚴絲合縫,仿佛一片靜謐的白色湖麵。
床上本該熟睡的皇帝猛地睜開眼,摸著旁邊洋紅灑金蘇繡的床單上尚溫熱的那塊地方,喃喃說道:“皇後啊皇後,你還真是讓朕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