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鬱達夫。

家這個字,在《說文》裏不知道是怎麼樣的解釋,但從我們的直覺來解說文字,總覺得寶蓋底下的一個豕字,當然有將野獸的野心野性收馴服致下去的意思。

人有了家,就不能同沒有家的人一樣,少不得要思前顧後,畏首畏尾;從文明進化的一點上講,或者是人類社會的進步也說不定,但從藝術的人生觀來說,家卻是一副套在自由人身上的枷鎖,因為藝術家的天性,多少總帶有些薄命漢傾向的。

從家字出發的字,最容易使人想到的,是加上一個女旁的嫁字。

女人與家庭,正如眼睛和眉毛一樣,眉毛雖則沒有多大的用處,但眼睛上若缺少了這一簇毛,根本就不成一個樣子。不過獨身的男子,還可以開閉幾次,做些視察,落淚,或睡眠的事情,但獨身的女子,卻不能代替牙刷、毛筆之類,收一點功用。

美國的華盛頓·歐爾文,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位獨身的文學家,可是他的稱讚主婦,歌頌妻室的文字,卻寫得比中國的許多多妻主義者還來得動人,這或者是同沒有眉毛的麻風病人一樣,是一種不及錯覺(InferiorityComplex)的結果。唯其是如此,所以沒有家室的人,隻想娶妻,生子,成家,立業;而苦於家累太煩,婦權太重的立泊·凡允·格兒先生們,又在想逃到山中修仙學道,長醉不醒。一正一反,一反一正,社會人類,就永遠地在這種矛盾錯綜之下維持過去。家若在這些地方有一點功用的話,那就因為它是一個永也不會被人猜破的長續的啞謎,永也不會被人吃厭的亞當的蘋果。

當國事吃緊,民族垂亡的目下,我們自然又不得不想起國字下麵的一個家字。“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這句話人人能說,但未必人人能夠做到。陳伯南先生下野,先必將現銀物件和莫夫人送到香港;戰事未來,而軍人的家眷卻必同候鳥似的先搬赴安全地帶。軍人與國難期間的平民,不準結婚,不準成家立業的法規,雖則沒有,可是到了Hektor將要去出征赴戰的一瞬間,看見了眼淚汪汪的Andromache抱了小孩來送的情形,總到底不免有些英雄氣短的牽掛與離愁。中國的國民,到了這裏,於是就逢著了種種的難題:保國呢還是保家,沒有了國有沒有家?國字底下何以必定要帶一個家?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