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兒和坎兒向樹磕了三個頭,默默起身,一霎間仿佛都長了十歲,牽著馬和騾子,在黯黑的夜色中踽踽向何李鎮進發。
何李鎮是高家堰東最大的鎮子。黃水決潰之後由此向東即四散漫下,下遊其實已經沒了主河道。隻有此處因當年治河能臣靳輔陳潢處心積慮,精工修起一道凸形大壩,俱都用堅石磨縫壘起,水激之勢在這高壩前被撞回折,保住了南岸西邊數百裏幾十萬頃良田。但大水過後免不了饑民暴動,加之災疫肆虐,聰明一點的行商大賈殷實人家早已攜了細軟家財、老小人眾逃往蘇杭一帶,當時稱之謂“避囂”,不過是躲災的意思。加之南北水旱路隔梗不通,所以住戶雖不少,卻甚是蕭索。胤三人來到莊邊,早已是戌初時分,天色黑定。偌大一片鎮子死氣沉沉,家家關門閉戶,黑的連燈火也極稀少,隻遠處偶爾一兩聲犬吠略略給人一點煙火氣息。胤痛哭了一場,心境似乎平和了許多,因命坎兒去尋宿頭。
坎兒連敲了幾家門,裏頭倒有人答應。但一聽是外地人過路借宿,立刻回說大堤上有客棧。再問,就不出聲了。坎兒回來笑道:“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真他媽日怪,你就開開門說兩句話,也算個人嘛!”
“那還不是叫綁票的嚇怕了。”狗兒道,“你把他門樓點火燒起,看他出不出來!”
胤因道:“既然有店,何必打攪人家?咱們住店去。”他心裏十分感慨:在北京聽外官們表白,一概都是“熙朝盛治,河清海晏,家不閉戶,路不拾遺”的話頭,身曆其境,才曉得都是些扯淡的套話,精致的馬屁。嗟訝著三人向西南,果見鎮外 高大堤上一閃一閃點著盞“氣死風”燈,近前借亮兒看時,果見黑漆大車門上方粉底黑字寫著“倚河臨風”四字。當下三人在門口解裝,一個麻臉夥計早提著燈笑嘻嘻迎了出來,一邊幫著卸騾子,吆喝著:
“老白老侯!財神來了——快幫著卸裝頭!請馬老掌櫃的接客!”
一時便見兩個人出來,一高一矮都在四十歲上下,也都滿麵笑容,幫著牽牲口拿行李。馬掌櫃打頭提著串鑰匙前頭引路,口中不住念叨:“阿彌陀佛!小店足有半個多月沒住客了,今兒一來就是五位!爺們真是賞光!”
“五個?”狗兒一邊走一邊探頭探腦地看,問道,“前頭廂房已經住人了。爺,咱們住上房吧?”馬老板忙道:“上房兩暗一明,正好三位安置,也好照應……”因見坎兒低頭不語,坎兒開鎖猴似的轉悠著四處亂看,又道:“東廂住的兩個孝廉,也是後晌才到的。爺請安心先歇一會,呆會兒弄點酒,算小人一點孝心。隻不防今兒有生意,沒有肉,菲薄了些兒,爺不要計較。”
說話間,東廂裏兩個客人也出來,一個穿天青風毛底綢夾袍,容長臉兒,一個穿一身漿洗得褪色了的藍竹布 衫,卻是修眉鳳目,十分嫻雅俊秀。兩個人大約也是涉越了黃河故道初到此店,見胤也是一臉書卷氣,不禁微微一笑。胤因打一揖道:“二位是趕北闈的麼?”
“是的,他叫李紱,我叫田文鏡。”容長臉兒笑道,“這一路千裏荒沙,住店的寥寥無幾,客中相逢文友極少,也算有緣。客人尊姓台甫,也是趕順天府試的麼?”李紱卻顯得有點矜持,向胤一笑算是見禮。胤寂寞多日,乍入人煙稠密之地,也願意和人攀談,因含糊答道:“我也準備去北京。就是這話,相逢就是有緣,一會兒我們吃酒談天,好麼?”狗兒興衝衝道:“咱們有條狼,有肉吃,我們請客!”
一時安頓好,狗兒便在天井院開剝那狼,架起三叉鐵架,把狼肉燒得“噝噝”作響,又要來醬鹽薑蒜不住地抹擦,滿院頓時肉香撲鼻。坎兒帶著蘆蘆在上房鋪擺了行李,把桌子安在堂間,去廚下看了看,見兩把銅壺注酒,正在火上溫燙,又滿院悠了一遭,至狗兒身邊道:“不知東廁在哪兒。天黑,怪怕人的,你和我一道兒去尋尋。”因見馬老板過來,便道:“肉烤好了,你們隻管先吃。一會兒酒燙熱了我們兩個把盞。”那老板笑著去了。
坎兒跟著狗兒抹過一段牆角,卻見廁房就在南牆西角,隔牆外便是咆哮不息的黃河,河風吹來,坎兒不自禁打了個冷顫,狗兒笑道:“快三月天了,你還冷?”
“狗兒,”坎兒一邊小解,壓著嗓門道,“剩下的醬油和鹽一會兒送廚房。你想辦法把那兩個裝酒的大銅壺換個個兒。”狗兒笑道:“這是什麼主意?”坎兒係著褲子說道:“叫你換你隻管換!看著點顏色。奶奶的,今晚住到黑店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