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城隍廟離著欽差行轅隻裏許地遠。費時三個月,從全省各地請來的鹽梟早已等在城隍廟前大照壁旁。這些人雖然平日割據一方,自有巢穴,相互之間聲氣相通間有照應,所以都很熟識,心裏都明鏡一般知道四皇子筵無好筵,卻都沒想到胤會選這麼個地方請客,懷著鬼胎三三兩兩竊竊私語。安徽布政使下頭鑄錢局的道員柳祺和鹽道陳研康都是資深老官,知道胤胤祥都是康熙的愛子,太子的心腹手足,性格乖戾不入常情,都不敢說什麼,坐在專為他們設的涼棚下隻是吃茶沉吟。柳祺和陳研康主管通省銀錢鹽政,心裏當然盼著兩個金枝玉葉替他們整整這些鹽狗子,但安徽鹽商不但平日和巡撫將軍衙門過從甚密,早已一鼻孔出氣。單鹽商裏為首的任季安,現就是九阿哥胤門下任伯安的嫡親四弟,都是“八爺黨”的錢袋子,所有鹽商都以任季安馬首是瞻,即便是胤胤祥,也不能不心存投鼠之忌,因此今日這事弄不好就要磨盤壓手,倒黴的還是小官……陳研康想著,不由瞟了一眼不遠處坐著悶頭吃茶的任季安,見那張團臉上眼泡下垂,毫無表情,不由心裏一悸,回臉剛與柳祺相對,忙都閃了開去。眾人正沒做理會處,便聽鹽商們一陣騷動,有人嚷著“四爺和十三爺駕到了!”
“四爺來了,”任季安也站起身來,沉著地對圍在身邊的幾個鹽商道,“咱們也迎迎。”說罷便帶著五六十個衣色雜亂的鹽梟迎出照壁,一排一排跪在柳祺陳研康身後。眼見氣度沉著的胤和一臉漫不經心的胤祥次第下了杏黃大轎,穿著石青團龍通繡蟒袍,戴著紅寶石東珠二層金龍冠,一大群太監、親兵、戈什哈簇擁著迤邐近前,任季安心裏突然泛起一陣慌亂:他倒不是出不起這點銀子,隻要他帶頭認捐十萬,鹽商們再疼也得拔毛,百十萬銀子須臾之間就湊齊了。但哥哥任伯安信裏說得明白,一是不能破了這個例,倒了九爺的招牌;二是八爺說了,不能讓四爺再往太子爺臉上貼金。但今兒這勢頭,這排場,自己應付得下來麼?正胡思亂想間,猛聽炮響三聲,柳陳二人已是請過聖安。
胤答了“聖躬安”,呆著臉一笑,對眾人說道:“這麼熱天兒,生受你們等了。今兒我請你們的客,卻是要與虎謀皮,要勞諸位破費了。”胤祥咧嘴無聲一笑,將手一讓,說道:“四哥走前頭。筵席就設在十八地獄廊前。滿院都是樹,涼爽得很。”胤略一會意便率先進廟,後頭扈從和官員鹽商亦步亦趨地跟定了進來。一進廟便覺與外麵迥然不同,一溜石甬道兩側柏檜森立,遮天蔽日陰冷浸人,一座座神道、靈績、功德、述異石碑參差林立,死人臉似的又灰又白。胤祥心下暗自掂掇:四哥整治這些人真挖空了心思!想著便聽胤格格笑道:“這副楹聯是方苞題寫的,好一筆字!”眾人抬頭看時,卻是:
呀!暗室虧心,巧取豪奪,帶來幾何玉女孌童,財貨金帛?!
喂!神目如電,敲骨吸髓,取去多少身家性命,人肉膏血?!
任季安看時,盤虯石柱,一筆顏書朱紅大字,果真墨瀋淋淋,仿佛人血還在往下滴淌,竟不自禁激靈一個寒顫,卻聽胤說道:“戴鐸,回頭叫人拓下來,帶回北京。上次皇阿瑪還說要看看方靈皋的字來。”
於是眾人接著往裏走。進了二門,早有貝勒府的侍衛們迎出來,稟道:
“四爺,十三爺,筵席就設在那邊廊下。請爺和各位大人紳士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