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師範大學 張浩。

城市裏的影院真的寂寞得讓人感到蕭索。即便有大片上映的日子,那火爆的喧嘩背後隱藏著的敗落卻是愈發凸顯。我不能忘記的,是兒時擁有的鄉村電影。

蕭紅說鄉村裏的人們是永遠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的,隻有物質來充實他們。誠然,七八十年代的鄉村裏電視是少見的,但那時人們(我們那塊地方的)在浩浩冬夜裏卻有一項奢侈的消遣,這便是看電影了。鄉村裏的冬季似乎比城市裏要漫長得多。不難想象,電影對冬閑時的鄉人意味著什麼。

放映人是鄉政府指派的人員,他們跨在金鹿自行車上馱著放映機一轉就是十幾個村。日子,就這樣被電影夜積夜累地消磨掉。就像電影裏的閃回鏡頭,一晃兒的工夫已是歲歲年年走過。

電影的放映好像是一月兩三次,選一個晴朗的冬夜,在村中間的兩棵大槐樹間扯上白悠悠的銀幕,靠左的那棵樹上,高掛的是擴音喇叭,一個大大的黑黑的方匣子。正對銀幕的不遠處擺了一張不知從誰家借來的明式方桌,卻是搖搖擺擺的不穩,便順手拿一土塊墊上。桌上是放映機,一前一後兩個掛好的拷貝輪靜默著不動。

每在這樣的傍晚,從學校回來的我們必是早早地看見了那塊白布,便一路雀躍著奔回家去。泛白的帆布書包在屁股後顛兒顛兒地晃蕩,鉛筆頭們在鐵皮做的文具盒中嘩啦作響。到家後一邊將書包扔在桌上一邊向正在做飯的母親嚷嚷:“媽,今兒個放電影哪!”然後又一溜煙地跑到外麵去告訴夥伴們,其實大家都是早知道的了。

一塊興奮著叫嚷一通後忽然記起還不知電影什麼名兒呢,便又一窩蜂地跑向那張黑漆剝落的方桌。七八個光腦袋一塊兒湊到裝拷貝的鐵匣子上,互相碰疼了也顧不得罵娘,隻是要去辨認那上麵模糊的字跡。然而不幸,有些字我們尚不認識,一陣唧唧喳喳的爭辯終於讓坐那兒喝水暖身的放映人心煩,啪地一掌落在一個腦瓜兒上,一聲“小王八蛋”後麵緊跟著念出了電影的名字。一俟如此我們頓作鳥獸散,趕回家去吃飯。

端起早已盛好飯的粗瓷碗來一陣風卷殘雲,抹抹嘴抄起小凳就要開溜,然而還是被母親捉住強迫著穿了一件大襖。未等係好扣子便又掙脫開來,一手攬起肥大棉襖的下襟,一手抱著小凳,磕磕絆絆的一路絕塵而去。即便是如此慌張,卻還是常常地遲了到。母親們也是要來的,卻要等收拾完。等她們到,常常已演過一半了。

銀幕前裹在棉褲棉襖裏的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然而他們已經忘我。時而悲戚欲泣,時而歡躍欣笑。他們在蹙眉和展顏之間默默地盡曆了前世的離合悲歡,在冬夜和皓月中暗暗地遍閱了今生的是非恩怨……

散場了,小村又鼎沸起來。母親們都在呼喚著自家的孩子,那聲音裏有的隻是尚未從影片中回過神兒來的空曠和渺遠。一個夥伴歪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被母親扭著耳朵叫醒,嘴裏嘟嘟囔囔,跟著母親踉蹌地趕回家去。一切又歸於安靜。

月的冷光照在各家的庭院裏,狗在這種靜謐中不太適應,時而低吠一兩聲,將枯枝上正要睡去的寒鴉驚起。無聲地繞一個圈,它又飛回原處,將翅膀裹起來,怨懟地將狗瞪上一眼,又昏昏睡去。有清冷的風在烏青的脊瓦上掠過,發出一陣輕微的喀喇聲。

夜,就此睡去。

原載山東師範大學《陀螺》200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