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潮州韓山師院 陳劍州。

客:就是家在遠方。

我是客家人。客家人源於黃河流域,我們與九曲黃河一脈相連。

很多年以前,那群長途跋涉輾轉南來的人們帶著中原土地上生長茂盛的作物種子和無處寄旅的心,以拓荒的精神、勇者的氣魄攻克了所有的天災人禍之後,便如盤虯有力的根深深地紮進這片肥沃而又遠僻的土地。他們忘卻了故土的荒蕪和戰亂,丟卻了全部離愁和別恨,把目光投向每一個山與山的交彙口,他們堅信每一次交彙都是一次過濾和提升。於是,一個民係就在這交彙中崛起了。

人可以另外選擇居地,但沒法選擇生命之源。曆史於客家人,不是一種超然物外的輕鬆閱讀,而是一種身心齊集的痛苦感受與體驗。在他們的心中,曾經有許多的迷茫和困惑:我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在宿命與使命,主與客的意識之間,他們選擇了後者,從而把自己定格於邊緣地位。自西晉南渡以來,到唐末、五代、兩宋、元的四五百年間,他們自覺主觀地逐漸與南方其他漢族民係區別開來,自稱為“客人”,在其文化內涵的基礎上,“客家”便形成了獨有的一種精神,在中國的土地上吟唱千年不衰。

斯賓格勒說:“人類的曆史沒有任何意義,深奧的意義僅寓於個別文化的生活和曆程中。”上千年曆史文化的沉積,萬裏遷徙的磨練,偏僻山區惡劣環境的鍛冶、祖輩一代又一代的言傳身教,造就了客家人刻苦勤儉、開拓進取、重教崇文、念祖思親、愛國愛鄉的精神。許多年以後,他們從偏僻的山區走了出來,背負著族民的殷殷期待,走上了求新求異的道路。他們走進了西洋史,走進了南洋史,走進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一代又一代客家人從曆史的煙塵中走來,他們四海為家,客居何處,就在何處生根、開花、結果。但是他們永記其曆史傳統,永不忘其宗言,在先屬們“源於斯,高於斯”的精神中不斷開拓進取,建功立業。他們的須根紮進土壤,在看不見的地方堅韌生長,等著每一顆迷茫的心,不遠迢迢地尋來。

一片茫然的大陸,混雜著黃金和血汗。機遇卷著風塵,為什麼客家人到處奔走,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回答說:因為我們是客,家在遠方。

鄉:是一種方向。

兩年前,我和一位朋友談到“客家”這個內容。他問我:你見過客家的土樓嗎?我搖頭。他感歎地說:那你一定要去看看,否則你算不上一個真正的客家人。我心裏慚愧,就問他:你看了以後是一種什麼感覺?他沉默良久,末了對我說出這樣一句話:當時,我想哭……

這句話讓我無法忘懷。

還是兩年前,那是一個夏天的早晨,我終於有幸見到了土樓。像無數次想象中的那樣,見到土樓時,我無法言語,我似乎覺得有一種巨大的感召力在召喚著我,使我莫名地激動。而當我望著土樓內環經周邊屋簷剪裁過的圓形天空的時候,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很遙遠,很親切,好像在潛意識中已經駐留了很久,感受著一種靠近歸宿的溫暖。我心裏開始默默地說:土樓……圍龍……那些黏土坎成的樓體在時間的演進中幹裂鬆散,一道道裂縫皺紋般爬滿整個牆壁。這就是代表客家文化精神的土樓嗎?這就是裝載著客家人全部幸福與苦難的土樓嗎?在那年事高邁的土樓裏,我長久地徘徊著,希望找到一些什麼。

土樓的故事太多,沒有人能夠把它一一記住。土樓沒有太多的記憶,土樓裏的人卻已走過了千年。

我沉默地注視著土樓,土樓無言,讓人感到聽覺的存在似乎毫無用處。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和它平等地對話,與飽經滄桑的土樓相比,我隻不過是個小毛頭,我的眼睛漸漸濕潤了,我開始相信,我的那位朋友確實所言不虛。

很多到過土樓的人都誇耀著作為客家子孫的光榮,而我,卻在土樓的思維中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我一次次地問自己:你究竟是路過,還是回鄉?

土樓作為昨天的進步在現實的演進中溫暖著人們厭倦喧囂之後的懷舊情感。而圓象征的則是循環是往複是始與終的統一,象征先民對生命個體周而複始地無限輪回的殷切期望。圍龍固守著家園乃至成為家園本身,它昔日背負的保衛防禦功能已不再具有意義,然而它被寄寓的“生死相即,生命輪回”的圓形時間觀卻依然堅固。

站在土樓前,我沉默著吐納著千年的歲月風塵。我們已經走了一千年,我們還要一千年地走下去。任何時候,客家人都不會忘記土樓以及土樓構築起來的精神。土樓對於客家人,已不再隻是棲身的處所,它已經成了一種精神信仰,成為血液中最為激越的部分了,浪跡天涯的客子,雖然對於他們來說,沒有一處不是寄旅,沒有一處不是歸宿,但土樓仍然是他們魂牽夢繞的地方,他們對土樓的懷念就如對母親的懷念,他們心裏總是說,我們是客,但是我們也有自己的故鄉。

土樓慢慢老去,但精神不會。就是千百萬年以後,土樓仍然是客家人的故鄉,是客家人的方向。

原載廣東潮州《湘子橋》2002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