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大學 故壘。
有那麼一個時刻,在一個透明的黃昏我在等人。星空的藍色交織了漸漸降臨的暮色,孤獨感迅速地彌漫了周遭的空間。周圍的房子,高聳的煙囪,靜立如鬼的樹迅速被我的意識剝離出這個喧鬧的空間,隻有我一個人與這堆靜物存在於這世界,靜靜地交流,所有的喧鬧在一刹那間褪去。
有那麼一刻,在下午的課堂裏,我坐在窗邊,靜默如佛,天空藍得晶瑩。一陣秋風吹過,滿樹楓葉細碎的聲音響遍整個世界,動靜的瞬間陽光打進了我的身體,我的身體裏血液放緩,有什麼東西如鮮花綻放般地炸開了。
我知道,我該走了。
我曾經在祖國的最南端--南海邊的深夜裏體驗孤獨的感覺;也曾在清澈的漓江邊走過一個又一個沉睡的村莊;在浩淼的洞庭湖邊久久地徜徉;在北海邊的夜晚久久地默立,體驗大海給我的恐懼感覺。當身邊的一切告訴我我可以是個幸福的人時,我真的幸福極了。
而半個月前,我在湘西的荒涼大地上野鬼一般地遊蕩的時候,眼前飄過的一些人、村莊、陽光下的煙霧和我們腳下長長的青色公路在一刹那間化為某種神啟,它告訴我:你是神聖的。因為行走的神聖性,我遍體生出一種滿足的幸福。我學著海德格爾的腔調說:“人,詩意地行走。”
沒有什麼別的可言,隻有“幸福”二字足以形容,那是一種踏實的幸福,纖塵不染。我常想,縱使讀通一部深奧的哲學著作,明了字麵上的精深意蘊,也不如這種行走的踏實感,或許“行走”這兩個可用“體驗”來代替,那些行走的歲月裏,我被一種莫名其妙的體驗的感覺所把握,喪失了除此之外的所有知覺。一些平凡的東西,一些亮麗的風景,從我的腳下擦過時都成為一種純粹精神迅速從大地上升起,填入我日漸空虛的心靈。沒有什麼可以具體言說的。大地、樹林、房屋、石頭都在不停地旋轉,在明亮的陽光下抖動翅膀,滿世界地鳴叫。
我以為,行走是神聖的,也是孤獨的,但孤獨也是神聖的。在這個荒謬而美麗的世界行走時,誠如加謬所說的“孤獨隻能飛翔在孤獨者的頭上”,我們用孤獨去擁抱這個世界無言的愛。在我的頭上飛翔的永遠是孤獨,一次次想遠行的衝動像一麵大旗在我身體裏高揚。風吹過,劈裏啪啦,孤獨散落滿地。這就是詩歌那種孤獨,一次次地讓我自己清醒的那種孤獨。在南海的深夜,在異鄉的客店裏,甚至在我吃飯時的一瞬間,它就無言地爬滿我全身,像牽牛花。
海德格爾說:“人,詩意地棲居。”他的意思是人棲居於大地上,富有詩意,而不是高高地飛翔於天空。所以詩意是厚重的,我的行走是親近於大地的神聖,包孕了大地所凝聚的苦難。少年人有的是書生氣,倘不直麵苦難,很難做成一個完善人。明媚的陽光下,苦難和書齋裏的美學構成最奇詭的衝擊。現實的目擊的苦難會內化為一種極為平衡的理智。藝術的創作中,會形成一種類似於施萊格爾所謂的“反諷”的平衡器。不會高揚於天空,亦不會沉沒於大地。
我在行走極為疲勞時,精神卻極度振奮充盈,相反,坐車旅行會導致精神的抑鬱疲勞,這是我最不願感受的。人類天生有兩條腿,天賜有行走的能力。隻有行走這種最接近原始的簡單運動,才會喚醒潛伏於人體內的人類童年時期的奇詭的力量與激情,隻有更進一步行走--在文化中行走,在詩歌中行走,才會突破人的局限性達成最富激情的永恒年輕的體驗。所以,遠方,遠方的遠方,永遠是一個詩歌與哲學的原鄉。
原載湖南大學《湖大青年》2002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