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師範大學 代海燕。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不會像母親一樣對我們疼愛有加,關懷備至;父親的愛也不像母親那樣溢於言表,隨心所欲。父親的愛不顯山不露水,但卻是一條鞭,一條激勵我永遠奮進,自強不息的鞭。
也許在別人看來,我的父親是個十足的“嚴父”。他平時不苟言笑,總是一臉嚴肅的表情,他的眼神極其銳利,小時候我總害怕直視父親的眼睛。然而,在父親那嚴厲的外表下,卻埋藏著一顆無比寬大和慈愛的心。就是這顆心感染著我,滋潤著我,使我漸漸成熟,慢慢長大。
我家一共四個孩子,我排行老大,下麵是一對雙胞胎弟妹,還有一個最小的弟弟。在農村,重男輕女很常見,可父親對我們一視同仁,從不偏愛哪個。
記憶裏,父親隻打過我一次。忘記了當時做了什麼錯事讓父親那樣暴怒,我隻清清楚楚地記得父親那響亮的一記耳光。我不顧一切地衝出家門,一口氣跑到村前的野地裏,天很黑,我卻毫無懼意。不一會,我看到村裏亮起幾束電筒光,接著聽見呼叫我名字的聲音。在此起彼伏的聲音裏,我聽出了父親的聲音,顫顫地,透著愧疚和悔恨。不知為什麼,一聽到父親的聲音我竟對他再沒有恨意,想起父親為了整個家日夜在果園裏操勞,蘋果成熟時甚至沒在家裏睡過幾天安穩覺,我坐在野地裏哭了起來。哭著哭著我睡著了,等被涼意沁醒時,村裏的燈已經全熄了,一片黑暗,隻有天上的星星在閃著光。我忽然感到一陣恐懼,站起身一口氣跑到了家門口,家裏還亮著燈。我怯怯地進了家門,看到堂屋裏正在抽煙的父親和一旁哭泣的母親。我等待著父親的再次暴怒。可父親隻是用他那寬大的手揩去我臉上的淚珠,說了句:“睡覺去吧。”我聽見父親長長地舒了口氣。
第二天,我看見了母親紅腫的眼睛和父親頭上生出的白發。那一年我十歲。十歲後的我再也沒有惹惱過父親。
隨著我年齡的增長,父親日漸老去,初三畢業時,我想報考中專,那樣就可早工作。而父親卻要我考高中,他說隻有上大學才有出息。我是那年學校裏惟一考上重點高中的女生,父親為此很是驕傲了一陣子。
我考上的那所學校在幾十裏外的縣城,每隔一月才能回一次家。父親總是給我足夠的錢,但我往往花不到一半兒,因為我知道那些錢是父親如何一分分地賺,一毛毛地省出來的。高一那年的冬天特別冷,我卻沒有棉衣。在一個刮著寒風的中午,父親來了。他沒舍得坐汽車,騎著自行車跑了幾十裏地。從教室出來的我遠遠就看到父親縮著脖子,跺著腳在宿舍樓前等我,手裏抱著一件嶄新的棉衣。走近了,發現父親似乎老了許多,肩與地麵的距離又縮短了,頭發幾乎全白了,臉上皺紋也添了不少。我吃驚地發現,才四十一歲的父親竟有點像五十多歲的人了。
我強忍著淚水跑上前去,父親見到我,臉上露出不常見的笑。我嗔怪父親這麼冷的天還要來,父親什麼話也沒說,將棉衣披在我身上,又轉身從自行車上取下兩包吃的東西,掏出五十塊錢給我。我說錢夠用了。父親卻說快要考試了,加點營養吧。我沒再說什麼,隻感到眼裏濕漉漉的。
寒風中,我送走了父親。回到宿舍一個女生問我:“海燕,那人是你爺爺嗎?”那天中午沒吃飯我就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頭任眼淚縱流,我暗暗發誓:我一定要考上大學,將來好好報答父母。
讀高二時,我開始經常頭疼,有時整夜睡不著,四肢無力。我終於忍不住給父親打了電話。第二天一早,父親就來帶我去了醫院。醫生讓我拍個腦CT,我與父親等了一上午還沒輪到。坐在醫院裏的長石凳上,疲累的父親竟睡著了。這時我才發現父親穿得很破舊,鞋子露出了腳趾,而且沾滿了泥巴。父親醒來隻是說:“昨晚澆了一夜的地,實在太困了。”我忽然很後悔告訴父親,讓他擔心。
CT結果出來,腦子裏什麼東西都沒長。醫生分析我可能因為學習太用功導致神經衰弱,並開了十幾種藥給我。那天一共花了三百多元。父親安慰我說:“沒大病就好,以後不要太用功了,自己注意著點。”我再也忍不住趴在父親肩上嗚嗚地哭了。
兩年後,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入大學,父親非常高興。但家裏的開支更大了,而且我家的果園已不再賺錢。父母為能供我們四個,冬天冒著嚴寒幹又苦又累的販菜買賣。父親的腳經常凍得裂開深深的口子。在異地讀書的我每念及父母,都忍不住心酸。我想世間最偉大者莫過於父母了,他們無私地為兒女奉獻著,卻不企求兒女的感恩與回報。然而,為人兒女者又有幾人能時時記著這份曠世的情。
在我慢慢成熟長大後,每當回首父愛的點點滴滴,感覺到的不是歡欣和快樂,而是沉重和苦澀。那種體驗就像被鞭子狠狠抽過,在心靈深處留下難以撫平的傷痕,讓我永世記住這父愛的艱辛和自己的責任。
原載《當代散文》200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