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的最富有詩意和神秘感的一麵,單單隻是戶外寫實臨摹式地把景物抄在紙麵上,真實,但卻蒼白無力、呆板死寂。在具有樸實天真的特質時,同時努力做到感性具體,隻有將這兩點同時具備的畫家,才能做出有著深刻藝術精神的作品。這也就是巴比鬆的畫家們追求的最高的藝術。自然與人的和諧,寫實和創作的統一。
巴比鬆的核心人物盧梭(The’odore Rousseau),代表作是《橡樹》。算是現在常見的名作了。這幅有著濃鬱的大自然史詩味道的風景畫,以幾顆碩大的橡樹為主題,大膽運用鮮豔明麗的色彩來表現光的明亮,將巨大的橡樹襯托得更加蔥鬱茂密,一種雄偉的自然的神奇力量就這樣凸現出來。一種豪邁的氣質,一種昂然的生機,一種大自然的內在生命,一種盧梭本人所特有的性格特征和人格特征,給人視覺欣賞的同時,令人覺得感歎震撼。盧梭明顯地受到17世紀荷蘭風景畫的感染,力圖為法國的繪畫藝術開辟一種較為自由的、而非刻意做作、故意營造氛圍的學院派風格。
出自同一人筆下的這幅《楓丹白露森林的黃昏》(似乎還有更多的譯法,如《楓丹白露森林的入口/出口》),有著和《橡樹》一般令人賞心悅目的自然風味。
畫的構圖環繞中心合理地分布,整個畫麵的內容展現充分、完整。色調渾厚、沉著、調和、豐富。沒有耀眼的日光,也不出現強烈的色彩對比。在色階的轉折處,並不是借助色彩的排列轉換,而是用柔和的筆觸,依靠素描一般的手法從明到暗地推移漸進,追求渾然一體、柔美融合的視覺效果。
隻是從遠遠地一落眼,覺得構圖的框架、明暗、色調都充滿了古典畫派的神秘氣質。如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的《維納斯的誕生》,突出貝殼中誕生的維納斯,同樣地運用由中間明向四周暗的柔和的過渡。隻是仔細琢磨,維納斯身上的光亮,是從正麵的投射,顯得美神的肌體頗有立體感,而四周的天使、樹枝,與女神處在同一個層麵上卻是黯淡的。這是繪畫藝術創造的奇妙與神秘!《楓丹白露森林的黃昏》中心的明亮,沒有明顯地畫出光源的所在,然而隻用這樣真實地再現這幅場景,人們用經驗的真實,就能先驗地得知,光源在上方,在明亮的天空,在燃燒的夕陽。而周邊森林的暗,實在是恰到好處地體現出從森林的入口處,向外探望的景象。不需要對光刻意地運用,畫家找到一個獨特視角的點,大自然就已經布局好一切。這是自然隨意創造的奇妙和神秘。更能使觀畫者心中無限激蕩。
這種略顯低沉、平靜意味的藝術語言,含蓄而引人如醉。正如我所鍾愛的摩卡咖啡的味道,溫和濃鬱。我就伴著這飲過後留在口中純純的餘味,與作畫者分享這落日的金色餘暉、樹木的低聲細語。沐著夕陽的光,平靜而壯觀,樸實而神秘。這是多麼棒的一首黃昏的讚美詩啊!是的,有什麼比得上奇妙的自然之筆對心靈的觸及呢?
不同於之後崛起的現實主義,平實的巴比鬆一派並沒有形成任何規定性的核心傳統,或者是深刻的現實意義主題,甚至都不能稱之為一個畫派,因為他們的題材和風格隻不過是受到這個風景如畫的鄉村的巨大的感染;巴比鬆畫家們的作品也沒有被世人冠之登峰造極、璀璨輝煌之說。但這種繪畫的自由、真實的創作風格,一直有著信念執著的畫家們延續著。而巴比鬆幾百年以來至今不斷地以人類自身探求自然奧秘的精神,則終將永遠為人們所欣賞。
因為自然之於人類,是永恒的美妙與神秘!
我突地就想要為這森林、為巴比鬆大聲歡呼!就如在無人的山川深穀放肆地大叫!這鬱積了多年的喊聲,就在我的胃裏燃燒起來,衝破我的胸肺,衝破我的喉口,衝破我的頭腦,衝破這小屋子脆弱的頂,衝破籠罩這都市的迷茫,直衝向九天雲霄去了……
就在這個平凡得有些乏味的周末下午,在充斥著後現代主義的頹廢氣息的城市荒漠中,我躲進這樣的一個小黑匣子,借由這片森林百年前的影像,為這窒息的空間破開一口小窗,讓我得以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感受著幻想親近自然、感悟生命的欣快!
我深深了解,自然往往展示出一種可望而不可攀的魅力,但是我並不認為自然的一切表現都是美的。自然的意圖固然總是好的,但是使自,然能完全顯現出來的條件卻不盡是好的。
沙土地或夾沙土地使橡樹可以向各方麵伸出茁壯的根,看來於橡樹最有利。它坐落的地方還應有足夠的空間,使它從各方麵受到光線、陽光、雨和風的影響。如果它生長在避風雨的舒適地方,那也長不好。它須和風雨搏鬥上百年才能長得健壯,在成年時它的姿態就會令人驚讚了。
--歌德。
摘自愛克曼《歌德談話錄》
原載《廣州文藝》200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