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財經大學 劉玲。
活著,還是死去,這的確是一個問題。千百年來,它困惑著無數在苦痛的精神煉獄中掙紮的生命,在生與死的邊緣,作出選擇舉步維艱。精神上的重負往往勝過任何類型的死亡。死亡,簡單而神秘,如一道優美的弧線,劃破天際的黑暗,卻又落入另一種黑暗--永恒的黑夜。死亡,可以淹沒一切,超脫一切。“解脫之道存於出家而不在於自殺。”王國維如是說,可他自己的解脫呢?他義無反顧地投入了冰冷的昆明湖底。楊業血濺李陵碑,是殉國;孟薑女淚盡長城之隅,是殉節;仲卿、蘭芝共赴九泉,而使孔雀東南飛,此是殉情;海子屍陳山海關,殉的是時代。死亡,像一個白色的魔咒,令人畏懼卻受人膜拜。選擇死亡者,往往敏感而脆弱,在所追求的完整的世界漸漸地碎裂之中,他們隻有選擇肉體的消亡來挽救瀕死的靈魂。
由此而觀,選擇活著是難能可貴的,錚錚而立於紙麵的就有一位--司馬遷。
公元前135年,未來的太史公在黃河之濱的夏陽高門村呱呱落地了。年少之時,他便顯示出了異乎尋常的聰穎,在嚴父的教導下,他飽讀詩書,滿腹經綸。青年時代,又露宿風餐地遊遍了千山萬水,從江灘到廬山,從禹會諸侯的會稽到屈子沉沙的羅江畔。博學多才的司馬遷至此正是風華正茂,誌存高遠,躊躇滿誌的他急欲振翅高飛,手中那管狼毫長筆正是他起飛的翅膀。他立誌編史,將曆史長卷上的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一幅幅生動的圖景編進那排密密匝匝的竹簡。感情濃烈而浪漫的司馬遷景仰豪俠之士,有殺富濟貧的大盜郭解,忠厚仁義而固執的蘇軾,還有少年英武的名將李陵。他從他們的品性中汲取營養,鑄就了自己重義輕利的性情與剛直不阿的品格。
父親去世後,司馬遷出任太史令,走上仕途,常伴君側,自是榮耀無限。多少人傾慕他的才華,多少人嫉恨他的耿筆直言。然而“伴君如伴虎”,更何況是喜怒無常的漢武帝。李陵事件發生後,龍顏大怒,深斥李陵自去其辱,群臣無不附和,獨司馬遷坦言:李陵雖敗,定仍欲伺機立功回歸,且其以五千敵三萬,亦無可厚非矣。武帝劉徹聞言怒火中燒,一聲令下將其打入天牢,到了第二年,傳來李陵為匈奴練兵的消息,司馬遷更無豁免希望了,一道道旨使禍從天降,家人隻有長淚漣漣,祈首向天。此刻,司馬遷麵對三種選擇:一是依漢律用錢贖命;二是接受腐刑;三是死亡。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深諳此“利”字的太史公卻清貧如洗,處境艱難得隻剩兩條路可走,要麼痛痛快快地死,要麼帶著滿身屈辱活下去。史公心中的天平上,一端係著自己半生的名譽、半生的痛苦。死,簡單、幹淨,隻是一個了斷。活著,則意味著放棄一個男子最基本的尊嚴,在世人的鄙夷與唾棄下了此餘生。孰去孰從?選擇本身很簡單,可此過程卻讓他們經曆了比死亡更嚴峻的挑戰。在那幽森的天牢裏,史公徘徊良久,天色黯然,黑夜無聲而至,又悄然離去,當最後的暮色漸漸消散時,史公緩緩地站立起來,他的雙眼深陷,憂鬱的目光飽含著他對苦難的徹悟,暗淡的眸子裏隱隱閃爍著一星亮光,盡存的希望使他終於作出了一生中最艱難也是最重要的決定:選擇活著。
一陣天昏地暗的劇痛過後,史公被抬出了那間陰慘的蠶室,持續的昏迷中,他感到那個撲朔迷離的世界正在遠去,死亡雖未降臨,可活下來的已不是真正的自己--灰白的發絲,臃腫的身軀,尖細的嗓音,沒有胡須的蒼白的臉。
活著,變得艱難,他無法麵對世人,麵對族人,麵對親友,麵對妻女。他看遍了世情冷暖,人世令他寒心而刺心,可他的精神卻愈發娟潔而峻峭、濃烈、憂鬱而纏綿。踽踽獨行的他緊緊握著那支幾乎枯禿的大筆,伏案疾書那部隻能“藏之深山,傳之其人”的巨著,天寒夜晚,此景此情怎不淒慘!
時間可以衝淡一切,抹殺一切,卻同樣可以儲存一切。述往事,思來者,真理在曆史的海洋裏顛簸漂蕩,卻終會浮出水麵。公元前90年前後,史公懷著恥辱,卻也帶著滿足就此長眠,而《史記》卻得以留傳千年,《史記》存儲著太史公橫溢的才華,高潔的品格,更定位了世人對他的最高評價:高山仰止。地下有知,史公理應寬慰,理應無悔!
原載上海財經大學《上財青年》2001年1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