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狀牌:逆位的世界,正位的月亮。
“我們對周圍人的判斷被全盤顛覆,一切朋友都是敵人,都有可能在瞬間奪取我們的性命。你看,水中花,鏡中月,如今看到的都是虛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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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麗珍已挨過了妊娠反應的折磨期,所以舒坦得很。鳳娟也不知為什麼,這幾日竟老實了許多,雖有些心神不寧,可伺候得也還算周到。老章每天清晨都要過來打個招呼,問她需要些什麼,夜間賭場開張之前便會托人送進來。這樣的“少奶奶”生活,譚麗珍偶爾也會覺得不真實,非親非故,不過是為這裏打工的孤苦女人,人微命賤,何德何能受老板如此照顧?這樣想著,思緒便又拉回到她出去買糕餅吃的那個傍晚,罩著漆黑鬥篷的神秘人物以男女莫辯的陰綿聲調告誡她:“快走!”
走?走到哪裏去呢?一個孤苦伶仃的孕婦!
想到這一層,譚麗珍不由得苦笑,在寂靜深夜裏翻了個身,直覺有一隻小手在腹內抓撓了一下,又熱又癢,於是像要回應那嬰兒似的,她伸手撫了一下肚皮左側那個微妙的突起,那突起便漸漸平息下來。
那是活的?!
生命的律動令她不由欣喜起來,瞬間便將從前要把這孩子賣給人販子的念頭打消得幹幹淨淨。
“唔……”鳳娟在另一張鋪上翻了個身,睡得很熟。盡管賭場內現在正是沸反盈天的辰光,噪音卻被牆壁上釘著的棉胎布吸得幹幹淨淨,所以賭場以外的地方就是另一個世界。
一隻手驀地蒙上譚麗珍的嘴,潮濕而緊密,卻是一股叫人放心的力道,恰巧讓她張不開口叫喊,卻能順利呼吸。
“有刀頂在後頭,可覺得出來?”
那陰綿的聲音再度喚醒她的回憶,她早已感知有一個硬物頂在腰後。
“我會把手放開,可你若叫出一聲,我就把你肚子剖開!”
她僵硬地動一動頭顱,表示完全接受這交易,那隻手果然移開了,憋悶感隨即消失。然而腰上那個硬物始終抵在那裏,於是她忙不迭咬住嘴唇,竭力不吭一聲。暗地裏,她也有些安心,對那目的不明的不速之客並無實際上的恐懼,甚至還因為那句“快走”而倍增信賴。
“下床,跟我走,動作慢一些。”
移下床的辰光,她不由轉頭看了一眼鳳娟的床鋪,那小蹄子正發出輕微的鼾聲。
譚麗珍已記不得是如何走到那蹊蹺的半層中間的,這地方介於地下室與賭場中間,由下樓道中間的一個暗門進去。之所以看得清楚,皆因那神秘人還提著一盞燈,一團橘黃色的光自背後照清了前路。
那一層半埋於地下的房間,譚麗珍曾聽一些荷官提起過,他們稱之為“半仙房”,因裏頭進出的客人皆由潘小月、老章等幾個要人親自接待,想是極為尊貴的,所以唯“半仙”進得。於是她去問沈浩天,孰料對方登時冷下臉來道:“管好咱們自己的事,不該知道的少打聽!”
如今,那“不該知道”的地界,卻有人拿刀押著她去了解,譚麗珍想來覺得有些好笑,又不敢失態,隻得屏息繼續往前走。
通往“半仙房”的所謂“暗門”其實並不在暗處,卻是清清楚楚的一對玄色木門,拿銅鎖扣著,有些拒人千裏的陰冷。
“打開。”
話音剛落,她眼前那團黃光近了,手裏又多出一把鑰匙來。這次她已氣定神閑,知道自己並無甚危險,且神秘人身上有一股令她迷醉的氣息,她曾在沈浩天身上聞到過類似的味道,係情欲與男性魅力打碎磨合出來的“迷藥”。
譚麗珍推門踏入之際,頓覺舒服無比。富麗堂皇的銀絲線牆紙,地毯上盛開大團大團的曼陀羅,一頂較賭場天花板上更華麗的枝形吊燈發出刺目的光,四根血紅廊柱下放著青銅龕爐,每一隻都自鏤空的蓋頂邊沿伸出三個怒目圓睜的獸頭,廊柱中央擺有一張胭脂木圓桌,正前方一片似用石磚壘起的台階,上方一簾紫紅色天鵝絨布垂著,似是後邊有一片窗戶被遮起,她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因那是地下半層,哪裏還能安上窗子?
神秘人在她背後輕輕推了一把,示意她繼續往前走。繞過左側的柱子,往裏去,方看見那裏同樣垂著一件絨布簾子,墨綠色,看起來有些泛烏。
“揭起來。”
她想也不想便將布簾揭起,因已經有些習慣被對方指揮。
布簾後頭的景象卻叫她半日緩不過勁兒來。
那是一道監獄內才能看到的鐵條焊製的牢門,極小,隻容得下一張鋪有棉被的單人床。鋪蓋很髒,帶有血跡,看上去卻是蓬鬆的,一個頭發因長久未洗而打結成油條一般的女人躺在上麵,麵容呆滯,口中偶爾發出呻吟,挺起的大肚皮似是隨時會崩破。床下堆了一疊油汪汪的碗碟,腳邊一隻馬桶散發出惡心的臭氣。那女人似乎習以為常,也不驚訝,隻側轉身,半眯著眼看著譚麗珍,嘴裏還在咬一個蘋果。
“可認識她?”
神秘人的聲音遊魂般鑽入她的耳膜。
譚麗珍拚命在記憶深處搜索,她是誰?她是誰?到底是誰?於是越搜索越眼熟,有些零碎片段開始往同一個方向湊攏,終拚成一盞白熾燈,照得她腦中豁然開明!
“是……碧……碧煙?!”
“碧煙”二字出口,她才拚出了完整的答案。沒錯,就是那位與賭場某個荷官合謀誆財而被送回老家的女招待,人人都以為她早已在千裏之外的地方,卻不料她就隱居在賭場底下,被折騰成麵目全非的一個人。譚麗珍清楚記得,碧煙與她的相好被人贓並獲之後,老章當著眾人的麵將兩人押到潘小月跟前聽候發落,碧煙臉上未顯出一絲驚慌,反而掛著認命的淒楚表情,既不求饒,亦沒有流露驚恐,隻那樣安靜地跪著,周身散放異常的清高。關於碧煙的脾性,譚麗珍是曉得的,她永遠是這些姑娘裏頭打扮最齊整、頭發最光亮、妝容最細巧的一個,不參與講是非的群體,也沒取笑過誰,隻做自己的事,吃自己的飯,所以這樣有些冷豔的女子居然找了相好,讓她們深感意外。那時碧煙還未顯出懷孕跡象,微微隆起的肚皮在緊繃的旗袍下深藏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