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月說這話的時候,表情甜絲絲的,隻兩隻幽深的瞳孔裏沁出一縷寒意。那寒意絕非良知泯滅後自然而然的反應,竟帶有些複仇的快意。紮肉暗下決心,一定要解開她眼中那個無底深淵裏埋藏的秘密。
7
阿耳斐的額頭燙得驚人,莊士頓一直陪著他,將他的四肢捆在鐵架床上。這孩子不停叨念“冰糖”或者“喬蘇”。他趴在那裏,頭部側靠在枕頭上,沒有蓋被,卻是破天荒用木炭燃了錫爐,於是麵頰被燙成了豬肝色。額上用布包裹的冰塊疾速融化,雪水流了阿耳斐滿頭滿臉,多默不停地給他擦拭。
“神父大人,要不要也給他一些冰糖?”猶達怯生生地向莊士頓建議。
“他像是患了傷寒,不能吃冰糖。”
莊士頓撫摸了一下猶達的頭頂,假裝不知道這孩子是想自己借機蹭些東西。的確,連續幾個月來,他們都沒有吃過一口肉,從前還會有一些從俄國人手裏買來的廉價黑麵包,現在連這個都沒了。
“叫安德肋和祿茂把費理伯抬到禮拜堂去。”
他驀地憶起若望的幹花房內還有一個孩子在等待神的召喚,身體破碎不堪,膝蓋和腦殼都已變形。
安德肋與祿茂在通往花房的路上氣氛有些僵持,事實上他們幾個目前還算正常的教友之間已經不再交談了,有太多的秘密在胸口堵塞,反而沒有了傾訴欲,哪怕它們伸出銳利的鉤爪將記憶牢牢擒住。西滿死的那一晚,若望充血的雙眸仿佛一直在瞪著蒼涼夜幕,令他至今都不敢抬頭探視天空。
“祿茂……”
踏過玫瑰小徑的時候,安德肋忍不住開了口。
“啊?”祿茂滿腹心事地回應。自哥哥死後,他仿佛失去了真正的精神支柱,從此變得萎靡,對食物的需求也不似從前那麼旺盛了。
“我覺得事情不太對……為什麼那天西滿會單獨出去拿冰糖?”
祿茂沉默良久,眼睛轉向黑色荊棘一般的玫瑰樹殘枝,遂道:“人想得越多,快樂之神就離你越遠。這是神父告訴我的。”
兩人遂不再討論,繼續往前,有一種莫名的壓迫感鎖住了他們的咽喉,或許是某些見不得光又極其神聖的真相,在他們內心蔓延。
花房內依舊是溫的、香的、流光溢彩的,那些自高牆兩端架著的木條上垂掛下來的花簾用幹潔的葉瓣撫過他們的皮膚。各式淡香混在一起,擰成一股氣息的洪流,以此隔絕與外界的聯係。祿茂跨過裝滿玫瑰、鈴蘭、野木菊、馬蹄蓮、鬱金香的木箱,來到若望的床鋪前,將雙手插入堆得海天胡地的幹花裏打撈費理伯的屍體。
安德肋卻在落地窗前停駐,那裏不知何時多出個一人高的鳥籠,用枯枝粗粗綁出來的形狀,根節處係著僵硬如紙的薔薇與銀杏葉。若望赤身裸體蹲在籠內,宛若白鳥啼哭,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悲鳴。
“娘……”若望伸出一條雪臂,腕部有被樹枝劃傷的血痕,那紅分外觸目。
安德肋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娘,我是天寶啊,你不認得了?”
他正欲驚呼,卻被祿茂搶在前頭,隻見他捧住費理伯的頭顱,牙齒不停地磕碰,結巴道:“他……他……眼睛……”
費理伯那扁薄的腦袋上,兩隻眼眶開了血洞,嘴唇被繩子紮上吊起,呈一個橢圓的“O”形。
“娘……娘啊……”
若望傷痕累累的軀體蜷成一團,銀發深深埋在臂彎處,兩枚蝴蝶骨幾乎要刺穿他粉白的皮膚,蜈蚣形的脊椎在背上劇烈起伏。
安德肋拿驚恐萬狀的眼神與祿茂對視,半刻之後便似有了默契,於是雙雙逃離花房,穿過小徑,往聖瑪麗教堂的大門衝去。他們用牙齒緊緊咬住嘴唇,生怕漏出一個字便被魔鬼嗅到蹤跡。白霧自鼻孔噴出,在空氣裏不停飄散。此時天空微微有些降雪,雪子時不時刺痛他們的麵頰,讓他們變得異常清醒。
到了!那扇門就在前麵!到了!
他們撲向沉黑的門閂,用最快的動作將它扛下,剛推開幾寸,外頭的世界隻露出冰山一角時,背後卻傳來一個聲音。
“你們要幹嗎去?”
拄著拐杖的雅格伯站在後頭,一臉的迷惑。
譚麗珍生怕被寂寞吞噬,所幸有杜春曉陪她。她不明白緣何先前潘小月跟前的紅人兒,算命極準的老姑娘,居然一夜之間淪為了階下囚,與她一道被關在這裏等著經曆碧煙臨盆時那驚心動魄的一刻。可顯然杜春曉比她要更倒黴一些,兩隻手不知怎麼腫得像饅頭,均用紗布包著,吃飯時筷子都拿不好,隻能撈些麵條之類。即便如此,杜春曉還是神色從容,該吃便吃,該睡便睡,叫人誤以為她不是被關起來,卻是住在自家,逍遙得很。
“你就不怕呀?”譚麗珍腦子裏至今都是碧煙在舞台上被扒開兩腿高聲尖叫的慘景,至於分娩之後的她何去何從,她更是不敢往細裏去想,唯恐自己陷進更深的抑鬱裏去。
“怕。”杜春曉頭也不抬地道。大半時間內,她都靠在鋪上休息,因譚麗珍的肚子日漸笨重,兩人擠一道睡覺的辰光,杜春曉都是竭力往角落裏縮,給她空出地方來,這個細心的舉動令譚麗珍感動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