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男人的生命迅速地枯萎下去。魯紅軍在問誰知道《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頒布的事兒。燈光突然亮了,新上來了奶油鱒魚湯。
八
烏力天揚和簡雨蟬離開大廳,去了陽台上。那裏隻有他和她,他們倆。
“我有時候會恨自己,”她太聰明了,看出他在想什麼,“無論怎麼做出輕佻的樣子,都裝不像。”
“還好。”他也看出來了,她在故意糟蹋自己,“沒有你說的那麼嚴重。”
“那你哆嗦什麼?擔心我也會撫摩你的頭?擔心每個女人都渴望收藏你一根尊貴的頭發,讓你不得不變成一個禿子?還是屋裏的那些人會搶著送你一遝支票,你沒法兒花完它們而欠下太多的人情?”
她仍然美麗而任性,明淨的皮膚緊繃繃的,卻和他一樣,不肯原諒對方。可這沒關係,他想,黑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迷戀。即使那麼多年沒有見麵,他仍然迷戀著她。他隻是無法判斷,她是怎麼想的。
“知道嗎?我想把你宰了,老這麼想。”她對他說,口氣相當輕鬆。
“你怎麼想都是對的。”他誠懇地回答。
“我當時就想死,但我必須得活著。因為你太沒誌氣,你那是在侮辱我,我得等,等你隨時出現,我不能錯過了。一個人離開,另一個人就得存在;一個人死去,另一個人就得活著。就是這樣。”她把目光從他的臉上移開,去看月亮。
“你有個孩子。”他提醒她。他覺得他這麼做有些無恥,但事實如此。她始終在生活裏,而他卻離開了,等他再度回到生活裏的時候,她仍然在生活,一樣也沒少。
“是的,我得把他養大。”她承認他說得對,而且那是她的擔憂。
“他像你嗎?”他問這個,心裏有些酸溜溜的。
“不,他像他自己。”她很肯定,一點兒也沒有猶豫。
“我在找自己。”他看出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突然有點兒衝動地說。
“很好。找到了嗎?”看起來她不太感興趣他給出的新話題,就像她不感興趣那些被醋或者酒或者別的什麼東西浸漬著的螃蟹。
“這我說不好。”他說,不是因為他真的說不好,是他感到了她的不感興趣,為這個有些失望。
“你太危險。就像隕石,把握不住。”她點了點頭,把目光從月亮上收了回來,看著他,總結似的說。
“我們都是隕石,都把握不住。”他習慣她這樣看著他,就像過去一樣,他們根本就不會依賴語言,也不在乎語言。
“可是,究竟誰錯了呢?誰有錯?”她嘲笑道。
“沒有,根本沒有錯這種東西,那不過是我們不知道過去是什麼、現在怎麼辦、將來在哪裏的一種托辭。我們不知道過去是什麼,現在怎麼辦,將來在哪裏,就說我們錯了,這樣就有了改正的機會,或者推卸責任的機會,就能苟活,或者重新開始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一次說出這麼多的話了——很久沒有動作敏捷地躍出戰壕了。他覺得他恢複得非常好——他還沒有廢掉。但是,好像有什麼不同——他表現得有些不正常。
她靠在漢白玉柵欄上,在夜色中嘲笑地看著他,看出他有一點兒超然物外,有一點兒譏諷,有一點兒玩世不恭,但更多的是堅強、鎮定和穩妥。她突然傾過身子,湊近他,快速地在他嘴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他像挨了一耳光,知道她是故意,卻沒有想到她真的會這麼做,這比糟蹋更嚴重。而且,她的嘴唇很冷,比屋外的空氣冷,比他想象的冷。
她吻過他以後靠回柵欄去,淡淡地看著他,舉止嫻雅,像個傲慢而高貴的殺手,冷漠從她的指尖上往下滴淌,在她的腳下蓄成一汪,慢慢地圓了盈了,溢出一條支流,流淌到他腳下。她他媽憑什麼?憑什麼該她來嘲笑他?她就是那個德行,他才懶得答理她呢!他這麼想,但是有什麼東西在後麵推動他,讓他穿過夜色向她抵近。
“不,別說想和我上床的話,也別說要娶我的話,”她用一種嘲笑的口吻阻止住他,“我不是你在蟹蕈宴上遇到的蒙特斯龐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情婦。,也不想做那個幸運的曼特農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情婦,後與其秘密結婚。。不是,也不想。”
他停下來,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得出一個結論。他不喜歡她的決定,但很顯然,她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