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一連降了十幾天,蔬菜大棚裏的機器一天二十四小時運轉著,棚頂上掛著大滴大滴的水珠子,鋼結構上長出一層茸茸的綠黴。先是奶牛場斷了飼料,運牛草的車過不了九丈堤,那裏的湖水漫上來,路基全泡垮了。接著是養鱔池、牛蛙網箱和精養魚池。附近幾爿荒湖吃足了雨水,一下子豐腴起來,湖水倒灌進池塘裏,野魚家魚亂了陣線,鱔池裏的鱔魚全跑光了,牛蛙死了不少,塘魚跑了幾十萬斤。黃花畈一帶的油桃林和黑布李林也積了水,排水管道堵塞住,十幾台水泵沒日沒夜地轟鳴,積水還是排不出去,出現了果樹爛根的情況。
孩子對這樣的局麵高興得很,整天在雨地裏撒野,跟著烏力天揚去各處搶水,要是隻鳥兒,也是水鳥。烏力天揚嗓子都喊壞了,養殖基地百十號員工全都吃睡在水裏,連度假山莊的裝修隊都停工拉過來,跟著到處堵漏,可到底還是架不住雨水無休止地往下傾瀉,不少員工病倒了,汪百團也拉上了肚子,那種抗爭,真是可憐得很。
腫瘤醫院來電話催治療款,對方在電話裏不耐煩地質問烏力天揚,平時跑那麼勤,現在人影子也見不到,是不是家裏商量好了,看著病人沒有治療價值,想把人丟在那兒,弄個呆賬出來啊?烏力天揚解釋,自己在抗澇,實在分不開身,一時去不了醫院,沒有賴賬的意思。對方說,我們不管抗澇的事兒,給你三天時間,拿錢來,要不我們就把藥給停了,通知法院裁決欠款。盧美麗在人家手裏,要治,氣就得受著,烏力天揚不能發火,告訴對方,三天之內一定送錢過去,然後收了線。
雨這麼下著,胡糾糾那兒的菜全爛掉,根本收不上錢來。烏力天揚和汪百團商量,往下怎麼弄錢。汪百團拉長聲音說,能弄的地方挖地三尺,錢渣滓都沒落下,能找的人求爺爺告奶奶,臉打腫了冒充營養過剩,還能有什麼辦法?鑄錢需要銅,我們這兒隻剩稀泥,拿什麼鑄?你要真想救盧美麗,隻有一條路,販貨,那玩意兒來錢快。烏力天揚知道汪百團說的是什麼,不接他的話,心裏想,雨就不停了?真是絕路了?
烏力天揚給家裏打電話,電話是烏力圖古拉接的。烏力天揚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媽媽怎麼樣,天時怎麼樣。烏力圖古拉不耐煩地說,你沒上堤抗洪?閑著沒事兒幹?你把你的工作管好,家裏的事兒用不著你操心,戧得烏力天揚話沒聽完就把電話撂下了。
挨到天黑,估摸著童稚非下班了,烏力天揚再往家裏掛電話。這回果然是童稚非接的。烏力天揚覺得自己舌頭大了一倍,吞吞吐吐,半天問了一句,家裏能不能給湊一筆錢?家裏的錢一直由童稚非管著,小看家狗責任心強,問五哥要錢幹什麼,要多少。烏力天揚說,能湊多少就湊多少,越多越好,是借,會還給家裏,隻是借期要長一點兒,得先還外麵的。童稚非一聽,警惕性提高了,聲音也提高了,說烏力天揚,外麵也借?你借那麼多錢幹什麼?不是幹壞事兒吧?烏力天揚發毒誓自己不是幹壞事兒。童稚非不相信。你要搞科研肯定不會在魯紅軍那兒搞,要創業你拿證明出來,隻要走正道兒,別說家裏的錢,我不結婚,連辮子都鉸了,加在嫁妝裏全支持你!
烏力天揚能拿出證明,但那樣就不光是錢的問題,連一家老小都得拖下水。烏力天揚隻能默認拿不出證明,要錢與走正道無關,無可奈何地放下電話。
汪百團在一旁冷冷地看著烏力天揚,吹口哨,吹《在希望的田野上》。烏力天揚臉陰沉得能擰出水,咽一口唾沫問汪百團,販貨的事兒不幹,有沒有別的能弄到錢的事兒?汪百團看一眼烏力天揚,沒逼他,掛了兩個電話,在電話裏和人說藍田人語,急赤白臉地討價還價,吵了半天,掛斷電話,告訴烏力天揚,市場不景氣,烏力天揚又不願幹來錢的活兒,沒什麼體麵活兒給他,老關係照顧,給了一份單子,錢不多,還危險,問烏力天揚願做不願做。烏力天揚先問什麼事,再問能拿到多少錢,幹活兒需要多少時間,幹完活兒是否能立刻拿到錢,問完告訴汪百團,接。汪百團奇怪,說就問這個?烏力天揚說還問什麼?汪百團說,我都說了,這活兒危險,你怎麼不問問危險的事兒?烏力天揚沒說話,愣了半天,說百團,我得謝謝你。
“你什麼意思?”汪百團急了,“你罵我不上心是不是?市場不景氣又不是我讓不景氣的,我有什麼辦法!”
“我不是這個意思。”烏力天揚不看汪百團,把臉扭過去,看屋外斜飄著的雨絲,“百團,盧美麗的事兒和你沒關係,是我把你拖下水的。我對不起你。”
“我就看不來你這樣。你要不扭臉好好的,一扭臉讓人不認識。”汪百團吸了一下鼻子,“天揚,我給你說實話吧,我也不要誰謝,不習慣這個。這件事情,我是仰著頭看你。盧美麗都這樣了,你還死拽著不鬆手,你把自己跌得沒影兒了也不鬆手,我一輩子,沒見過人對人能死心眼兒到這樣。我是看得來你這個,才跟著你,不是你把我拖下水,是我往水裏撲。”
不知道是不是汪百團的話重了,屋外的雨絲不再往一邊斜,拉直了往下落。雨點兒打在泥地上,那裏早已吃足了水,蓄不住,很快流向低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