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下到水裏當一條魚(2)(2 / 3)

大雨連著下了二十多天,完全沒有停下來的兆頭。

魯紅軍打電話來問養殖基地的情況。烏力天揚身上已經發了黴,頭發濕漉漉地支棱著,在電話裏告訴魯紅軍,菜已經沒了,地裏連點兒綠都看不見了;水產品倒了一多半,剩下的全是野湖汊子裏倒灌進來的野魚;果樹正在往根裏爛,牛開始煩躁;員工病了不少,男的不同程度地爛襠;現在最缺的是柴油和人手,沒有這兩樣,基地全得泡湯。

魯紅軍一點兒也不在意爛襠和泡湯的事兒,問烏力天揚想不想洗溫泉,這些天雨氣重,他腿傷犯了,過些日子他去鹹寧泡幾天溫泉,烏力天揚要是扛不住,就撤回漢口,跟他一塊兒去。還能比小鬼子厲害?你就當是和小鬼子幹吧。魯紅軍在電話裏說。

魯紅軍的電話剛收線,腫瘤醫院的電話就來了。孩子舉著碩大的電話跳過積水跑來,嘴裏咯咕咯咕學青蛙叫。烏力天揚抹一把臉上的泥水,大喘氣,雨水順著雨衣袖口往胳肢窩裏流淌。他想,到底還是沒攔住。

烏力天揚放下電話就往場部衝,去開那輛破“江陵”。他叮囑孩子,跟著汪叔叔,別一個人往水深的地方跑,晚上衝個澡再睡覺,別把蚯蚓帶上床,繼續做剩下的作業,等他回來檢查。然後告訴汪百團,他可能有兩天回不來,基地的事兒,人比別的都重要,先照顧人,再照顧牛魚蛙樹和賭場,如果能喘氣,多收集點兒麻袋和鐵鍬,可能用得上。

兩天之後,盧美麗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盧美麗死之前很痛苦,癌細胞布滿她的全身,不用杜冷丁根本不能睡覺。好幾次她疼得滿床打滾,疼得去摳自己的眼珠子。烏力天揚死死抱住她,不讓她摳。她摳不到眼珠子,就摳烏力天揚,把烏力天揚摳得血糊拉的。

“天揚,”盧美麗瞪著一雙鰱魚似的突眼球死死盯著烏力天揚,大口地喘氣,“天揚你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死。我要死了丫丫怎麼辦?你姐夫怎麼辦?”

“姐你叫,你叫出聲兒來!”烏力天揚頭發潮乎乎的,好幾天沒洗澡,身上有一股濃濃的水腥味。他緊緊地摟著盧美麗,他把盧美麗摟在懷裏,他能感到她讓疼痛折磨成什麼樣。魔鬼纏住了她,一枚要爆炸的草籽,碎裂掉也不過如此,“姐你別忍,你叫,大聲兒叫,我在這兒呢!姐我們不怕,什麼也不怕;我們不死,說什麼也不死,誰來也不死!我們做老白菜!”

盧美麗還是死了。匡誌勇帶著丫丫冒雨趕到武漢,趕上盧美麗咽下最後一口氣。烏力天揚沒讓丫丫看盧美麗最後的那副慘樣兒,叫護士把丫丫堵在病房外。丫丫在病房外哭著叫著喊,阿姨你讓我進去,阿姨你讓我進去呀,你讓我再看一眼媽媽!

喪事是烏力天揚給辦的。匡誌勇完全失去了主張,哭得像個淚人,也不管丫丫連著兩天坐在屋角裏發呆,懷裏抱著盧美麗的一隻鞋,怎麼也不肯鬆手。匡誌勇一夜之間進入更年期,碎嘴子,老說盧美麗沒了,他說什麼也活不下去,要不是丫丫,他就隨盧美麗走。烏力天揚知道那是真話,盧美麗不光伺候了匡誌勇十幾年,她是給匡誌勇當了十幾年主心骨,當得匡誌勇已經沒了主心骨。

烏力天揚不是因為這個才操辦盧美麗的喪事。盧美麗是孤兒,娘家早沒了人,她是烏力家的人。盧美麗在烏力家做過多少碗燒糊了的紅燒肉啊!她還痛快淋漓地罵過烏力天揚。你恨人不恨人?我過去在家裏就覺得你討厭,你還真是討厭!討厭鬼!你是誰生的,誰養的?你怎麼沒讓他打死?你這種兒子,就該讓他打死!他沒被打死,她卻先死了。一朵南瓜花,成了老白菜,最後,蔫兒了。

趁著大雨喘息的空隙,烏力天揚領著工人動土,把盧美麗安葬在武昌郊區的九公山公墓。墓碑是一塊漢白玉,上麵刻了一行字:盧美麗之墓。

“姐,我送你到家了。”烏力天揚抹一把潮乎乎的臉,再抹一把潮乎乎的墓碑,對石頭說,“姐,不是兄弟心硬,人都是一輩子,都得另找家。姐你得認這個家,你得先把這邊的日子過習慣,過暖了,等姐夫,等丫丫,你讓兄弟放心。”這麼說過,也不管墓地上泥水亂成怎麼樣,在墳前跪下,衝著墓碑磕了兩個頭。頭一個是為自己,後一個是替烏力家。磕完,讓丫丫過來,跪下磕頭,“告訴你媽,就說,你一輩子做好女人,報答她。”

接下來,和匡誌勇商量丫丫的事。盧美麗不在了,匡家塌了天,九十多歲的老奶奶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丫丫沒人照顧,匡誌勇自己的衣裳扣子全掉了,也沒人縫,這種事拖個一年半載可以,往永遠上拖,拖不過去。烏力天揚讓匡誌勇自己回蒲圻,去照顧老奶奶,把日子撐起來往順當上過,丫丫留在武漢,他來管,等丫丫大了,再讓她回蒲圻去孝敬老人。

“這怎麼可以?”匡誌勇又傻又拘束,擤一把鼻涕,說話沒精打采。

“我姐的孩子,就當是我的孩子。”烏力天揚不耐煩地說。

這回再瞞不住家裏,烏力天揚把丫丫領回家,也把盧美麗的事情說給家裏人聽——怎麼病的,怎麼治的,怎麼走的。說這些話的時候,烏力天揚看了童稚非好幾次。他拿定主意,不管童稚非怎麼發作,他都聽著,不回嘴,就算童稚非要他自己管丫丫,他也不回嘴。孩子和丫丫他都管,都認。他讓他們睡在他身旁,一邊一個,一個當兒子養,一個當閨女養,他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