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努婭拿一塊抹布抹烏力圖古拉的鞋,半天沒明白烏力天揚在說什麼。什麼死了?誰死了?美麗她不是結婚了嗎?結婚就好好過日子,幹嗎死?她和小匡鬧矛盾了?她欺負人家工人階級了?這怎麼行,批評她。
烏力圖古拉歎了一口長氣,說這孩子,這孩子,說過以後很不滿意地瞪烏力天揚,把烏力天揚狠狠埋怨了一通:事情怎麼能這樣處理呢?早怎麼不給家裏說?怎麼就把人治沒了?醫生是幹什麼吃的?科學是幹什麼吃的?就算人沒了,丫丫領回家,小匡呢?奶奶呢?你叫他們怎麼過日子?為什麼不一塊兒領回來?
童稚非倚在門口,沉默了半天,身子一挺,去屋子當中,牽了呆呆站在那兒的丫丫,把她往樓上領,去安頓下來。烏力家的人一個個出走,走了就不回來,空出的房間不少,床一張沒拆,都留在那兒,不愁丫丫睡的。
路過門口時,童稚非站下了,沒看烏力天揚,喉嚨哽咽著,叫了一聲哥。下麵的話沒說出來,堵回去了,眼裏噙著淚花,牽著丫丫上了樓。
烏力天揚低著頭,一時沒話。他知道,怎麼說,她都是他的小妹啊!
六
川水和漢水兩條水係長時間停留在雨季裏,降雨量大且急,水來不及走掉,形成兩條咆哮的長龍,由西邊和北邊直撲江漢平原。武漢上遊,不少生機勃勃的垸子被洶湧的洪水攻破,洪水湧進美麗的田園,頃刻間收複了本來屬於它們的領地。長江裏,大水氣勢磅礴,不時泛起人畜的屍首和人類曾經的生活痕跡。武漢市幾十萬人上了大堤,日夜嚴防死守,唯恐百裏大堤破潰,上遊則有好幾百萬人守在瘡痍滿目的長江大堤上,目的隻有一個,保住武漢這座居住著七百萬人口的大城市。
汪百團來過好幾個電話,每個電話都像是從地獄裏打來的,催烏力天揚趕快回蔬菜養殖基地,口氣悲愴的像是最後告別。蔬菜養殖基地已經完了,全泡在水裏,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把重要設備和辦公室往外撤,還有暫時活著的人。
“撤什麼?”
“不撤做鱉呀!”
“孩子怎麼樣?”
“比蝦還活,滿世界蹦躂。”
“等我回來。”
“等你回來我們早做鱉了!”
“那也等著!”
“有你這樣的戰場指揮員?把士兵丟在戰場上,自己往後跑?像你這樣的,放在我手裏早斃了!”烏力圖古拉極度不滿地說烏力天揚。
烏力天揚不和烏力圖古拉爭辯,放下電話往外走,在門口套上早已進了水的雨靴,取過雨衣,出了門,上了那輛破“江陵”。薩努婭追出來,手裏捏著擦鞋的抹布,探著身子替老五擦去車窗上的雨水,口氣溫和地對兒子說:
“在野獸麵前,不可以表示絲毫的怯懦。我們要學景陽岡上的武鬆,在武鬆看來,景陽岡上的老虎,刺激它也是那樣,不刺激它也是那樣,總之是要吃人的。或者把老虎打死,或者被老虎吃掉,二者必居其一。”
烏力天揚笑了,這是這些日子裏他頭一回笑。他隔著車窗玻璃,意氣風發地衝薩努婭揚了揚手。破“江陵”跳躍著,甩起兩汪泥水衝出院子。
回到蔬菜養殖基地,烏力天揚才知道,他離開的這幾天問題嚴重到什麼地步——長江水倒灌得厲害,灄水河的水出不去,一個勁兒地往上抬,子堤破了好幾處,管湧現象到處都是。省市政府很緊張,派了幾批督察組上堤探視險情,查看洪水是不是會從北邊湧入漢口市區,要那樣,武漢就是一個世紀以來第三次被淹。頭兩次是在上兩個政府手上,幾十萬人死在大水和緊跟其後的瘟疫中。也有第二手準備——市政府已經在組織人撤離危險區,但這個撤離,沒包括漢口的幾百萬居民。
簡明了給烏力天揚打電話,要他趕緊帶人往市裏撤,要是路上堵,撤不出來就組織人上高地逃命。烏力天揚告訴簡明了,他是打算帶人上高地,但不是撤,不是逃命,是去堤上堵水。簡明了申明,往市裏撤不是他讓撤,是魯總。魯總交代,基地毀就毀,人不能丟,丟一個是一輩子的麻煩,多丟幾個公司就不用辦了,改善後公司。烏力天揚試圖說服簡明了,讓他向魯紅軍彙報,沒打算要沒血沒肉的東西,目前這種情況,想要也要不了,但往後撤容易,回來不容易,基地糟蹋過黃陂,黃陂泡在水裏基地也有責任,不能這麼不要臉,說走就走。簡明了說,誰讓你管糟蹋的事兒,黃陂又沒埋你家祖墳,沒必要在那兒要臉,更沒必要為臉丟命。烏力天揚說,埋不埋的,過若幹年,我也是祖先。簡明了說,烏力天揚,你一輩子聰明,這回傻,你還瘋狂。烏力天揚說,就算吧。說完把電話掛斷,掐斷電源,真拿它當了磚頭,丟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