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另一類人也被改變了命運。碼頭上一批又一批即將遠赴異鄉的移民;因為工廠破產,到外地打工把手弄斷了,不知該找誰來理論的男人;攔著沈紅想當保姆的小姑娘;到東莞去打工的韓三明的女兒和她的同伴們;到萬州修高速公路的麼妹;明知挖煤很危險,仍然背著包踏上路途的拆遷工人們,他們是這個小城的底層,他們的生活困窘但仍然堅韌地活著。在激蕩的大時代裏,他們沉默地,溫順地接受命運的安排,又是被肆意掠奪的一群人。他們奉獻力量、青春,甚至生命,隻為求一個溫飽。

而與之形成對比的是,高檔俱樂部、麻將桌;江邊撩動風情、輕歌曼舞的廣場;郭總錚亮的小跑車;很有領袖派頭的虹橋設計師大手一揮,於是霓虹閃耀,盛世美景。

小城裏的這兩類人,似乎是找不到交集的上層貴族和下層貧民的差距。他們的生活是冰火兩重天。反諷的是,山西人郭斌來到奉節找到了發財的機會,成了郭總;而那些汗流浹背整天拆屋的奉節農民,又在一天早晨背上背包踏上了去山西挖煤的道路。

賈導似乎一腳踹到我們正在忍耐著的痛,逼著我們正視這些疼痛,這就像火柴裏的微芒,照亮了某些存在的黑窟窿,當太陽的光明普照天地的時候,它們是看不見的,但它們是潰爛的傷口,是繁華似錦的盛世遮蓋下的蒼涼和疼痛。

被改變的還有故鄉。在韓三明和拆遷工人的初次見麵,互相介紹時,他們都拿出人民幣來印證自己的家鄉美,因為夔門和壺口瀑布都印在了人民幣上。然而錢上的故鄉已經被金錢改變。當韓三明拿著十元錢與現實中的夔門進行對比時,隻看到了一片廢墟和一條沉滯濁黃的大江,夔門的優美風光已成追憶。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現實中的故鄉已無從尋覓。為尋找生計,剛剛拆完小城的工人們背著寒磣的背包,踏上了去山西挖煤的路程,伴隨他們腳步的是川劇《林衝夜奔》淒惻悲愴的歌聲:“望家鄉,山遙水遠,望北方,地厚天高,”原本應在安詳寧靜的古城生活的人們變成了命如草芥的流民,故鄉最終變成十元人民幣背麵的一道風景。

這是人間深河的悲哀,我們每個人都身在其中。

誰能將他們從這條悲哀的人間深河裏拯救出來?或許賈梓柯是殘忍的,因為他看透了這個世界,惡人活得光鮮體麵,得意洋洋。而好人注定受罪,良善意味著忍受和被掠奪。他們輪番登上奉節那座廢城上表演。

這一切都顯得有些迷離,就好像沈紅在一個晚上所看見的那樣,那座醜陋怪異的水泥建築物(未完工的移民紀念碑)忽然變成火箭衝上了天空,一切都那樣怪異得不可思議,似乎是一個荒誕的夢,帶給人超現實的恍惚。

這是三峽的命運,也是賈梓柯給予這些命運被改變的人們的悲憫和關懷。

現實主義PK大片時代

在華麗大片充斥的年代,在極品奢侈物堆積的年代,在千萬富翁億萬富翁層出不窮的時代,來談論底層人民的生活,來談論現實主義,似乎格格不入。

《三峽好人》之所以票房不夠好的原因也似乎正因為此。人們寧肯享受兩個小時的視覺輕鬆,卻不肯花半個小時思考生活。華麗大片就仿佛是鴉片,雖空洞乏味卻有著極美的服飾,精致的妝容,陰謀與愛情,深宮裏的權力爭鬥,再加上幾億的投入,豪華的明星陣容,鋪天蓋地的宣傳,也算是為我們平淡乏味的生活注入了一針興奮劑。但他們似乎熱鬧得太過火了,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繁華,卻煙花一樣隻閃亮那一瞬,毫無溫度,美得遙遠冷冽。他們似乎也有道理要講,也要傳達一些體驗,但最終讓人哭笑不得。

而《三峽好人》呢?則好像是一楨黑白片,看似平鋪直敘,實則處處暗設機關,一路看下來,從漫不經心到觸目驚心,最後黯然無語。讓你慶幸,幸虧從頭看到了尾,沒有中途放棄。就像常在鏡頭中出現的那條浩蕩的大江,看似風平浪靜,水下的潛流卻洶湧得讓人窒息。

一出場即是最底層的人們,粗俗的舉止,木納的容顏,侉聲侉氣的方言,嘈雜髒亂的環境。簡陋逼仄的旅店、船艙是他們的容身之處,粗陋的飯食、低劣的燒酒是他們的食品,他們的存在渺小無奈,他們從事最苦最累的工作,拿到微薄的收入。整部片子難得見到靚麗的女子,更沒有大牌的明星,沒有撩動人心的兩性接觸,沒有血腥和廝殺。就連名滿天下的三峽風光,導演也隻吝嗇地給了幾個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