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這種具有魔幻色彩的故事延展中,作者敘述了丁莊人怎樣在權力和金錢的威逼利誘下,選擇了瘋狂的賣血。一場自上而下的賣血運動席卷了丁莊,人們為賣血的暴利所瘋狂——僅僅從身上取一袋血就能換取一疊嶄新的鈔票,而人身上的血不就像沙中的泉水嗎?舀了還有,抽了血可以再生。於是,從老到少,從村長到平民,人人捋起袖管慷慨賣血。蜂擁而起的血站,混亂肮髒的采血方式,又將毀滅性的災難種在了村莊。收血的站點更是從鄉衛生站一直設到了田間地頭,服務非常周到。每一戶丁莊人家都因賣血而有了錢。血頭丁輝更是在這場賣血運動中發了橫財。
閻連科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筆墨描述了這個過程。參觀蔡縣富裕生活之後的村莊開始賣血了,“丁莊轟的一聲賣瘋了。”一夜之間,血站林立,甚至獸醫站、配種站也來了,帶給人苦澀的幽默。空氣中彌漫著血的氣息,連樹葉也變得血紅。丁輝之流在熱鬧中閃亮登場。他們組織私家采血站,服務到田間地頭。丁莊人用賣血的錢建樓房,娶媳婦。全村上下喜氣洋洋地賣血。隻是輝煌是如此短暫,劫難由此而生。十年後,由於抽血器械的簡陋,肮髒,艾滋病——小說中的熱病開始肆掠村莊。開始接連不斷地死人。家家有人得病,戶戶有人死亡。
小說寫得最多的就是死亡,如同黑沉沉的夜籠罩的死亡,“樹葉一落就不在了,燈一滅人就下了世,”“死,每天都在各家的門口搖晃著,如飛來飛去的蚊,往誰家拐個彎,誰家就會染熱病,就會在三幾個月的日子裏,有人死在床上去。”青壯年前赴後繼的倒斃,剩下老人和兒童掙紮在死亡線上,沒死的人也和死了一樣,人們懶得種地,懶得掙錢,懶得涮鍋洗碗,守在家裏等死。棺材俏銷,田地全部荒蕪。血頭丁輝開始倒賣黑棺材和替人配陰親,居然又一次大獲其利。他們帶著財富和村人的詛咒住進了四合院,成為新貴階級。而“我爺”因為兒子的罪惡愧疚不已,他將重病人集中到學校,讓他們共同度過淒慘的一段日子。卻不料,盜竊在這些瀕死之人身上發生,緊接著,丁躍進和賈根柱搶奪學校的管理權。他們逼迫“我爺”不再管理事物後,用一枚公章瓜分了學校裏所有的財產,砍光了村莊裏所有的樹木。
是什麼導致了這樣酷烈的災難?
閻連科的回答讓人怵目驚心,他用誇飾的筆墨將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擺放在讀者麵前,形成尖銳、淩厲的批判。“我爺”是連接這兩個世界的橋梁,他是血頭丁輝的父親。他是全書中唯一能觀察到所有人生存狀態的人,並從頭至尾參與了災難的發生。他眼見丁莊人在地獄裏痛苦地掙紮,又能走進丁輝的仿古四合院,看見他們奢侈的享受。正是前者成百上千人的鮮血和白骨堆積成了後者的財富。丁莊在熱病中十室九空,衰敗死寂。而丁輝們搬進了城裏,住在仿古四合院裏,吃的是人參魚翅,使用的是紫檀黃梨木的家具,屋子裏堆滿鈔票,院子裏有上百年樹齡的銀杏樹。顯而易見,作者刻意呈現了這樣的對比,如果說丁輝及其同類的生活是天堂的話,那麼丁莊人就是在地獄裏掙紮。作者用了細膩的筆觸不厭其煩地描述了丁亮和夏玲玲的葬禮。二人殉情自殺,丁亮是丁輝的弟弟,村裏人都不願來幫忙。丁輝帶了一群人過來,精心雕刻了富麗堂皇的官家墓,運來了千年銀杏木做的極盡奢華的金銀杏木棺材。“像是把一個國家幾十年用功得下的財富和繁華,都給我叔叔做了陪葬了。”“把整個世界的繁華和財富都裝進了叔的棺材裏。”這些與簡陋的黑棺材也是兩重天。正是在這樣的對比中,作者完成了辛辣苦澀的批判和對苦難的追根溯源。
所看見的是醜惡,肮髒,貪婪地攫取,是遍地死亡,是權力金錢的威逼利誘,丁莊人除了淪陷,別無選擇。於是,良知和道德,禮儀和廉恥,仁愛和互助都被踩到了腳下,成為一堆爛泥。這樣徹骨的絕望,就像丁水陽回來後看到的村莊,“平原上光光禿禿了,人畜絕盡了。”這樣徹骨的悲涼和絕望我們在閻連科的小說裏並不陌生,《日光流年》《受活》中都曾出現過的,這份絕望裏蘊藏著大關懷和大仁愛。也許他沒有提出一個很好的解決方案,但是至少他把現實中的問題赤裸裸地擺在我們麵前,把荒誕世相和苦難真相血淋淋地撕開給我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