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認為兒子是這一切罪惡的淵藪,他先是想讓丁輝給莊裏挨家挨戶磕頭,遭到拒絕後,他在馬香林唱墜子戲的戲台上下跪磕頭,並最後用大棒打死了兒子丁輝。但丁輝是所有罪惡的淵藪嗎?他的死能解決丁莊的問題嗎?如果我們和丁水陽一樣認為是,那麼,進一步追問:他從哪裏獲得機會、權利和可能呢?那一條街住著的血頭呢?一排四合院裏住著的既得利益者呢?倡導“發展血漿經濟”的教育局長以及更大的丁輝群體呢?他們隱入了黑暗之中,正是社會機體的缺陷,製度的軟弱和鄉民們的逐利欲望使他們有機可乘。一個丁輝死了,一個丁莊毀滅了,留給我們的是一盞紅燈,是警示與思考。
同樣的,鄉民們自己沒有責任嗎?難道不正是他們人性中的惡毀滅了他們自己和村莊嗎?在災難麵前,幾乎人性的所有卑劣與醜陋都展露無遺。偷盜、欺詐、糟蹋,在死亡之前要將一切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毀掉。丁輝之流巧言令色,借助權力巧取豪奪,從血漿和棺材中發財,敲骨吸髓;“我叔”一門心思要將熱病傳染給我嬸;根寶得了熱病,全村人替他隱瞞病情,要娶一個沒有得病的姑娘;賈根柱和丁躍進費盡心機從“我爺”手中奪走村委會公章,有了那個公章,從上級政府領來糧食和錢款享受,他們理直氣壯地瓜分了小學的課桌椅,一夜之間,莊子裏的樹被砍伐殆盡;包括老村長在內的所有人都在為生存無望地掙紮……這是末世之態,苦痛、絕望、荒涼,令人觸目驚心、痛心疾首。在丁莊,見不到生命的奮起,見不到對權勢的反抗。忍耐、消極、麻木,沉默地忍耐,然後悄默無聲地死去。他們極其孤獨地活在閉塞的村莊,沒有人關心他們的死活。丁莊人僅僅由於貧困,由於一時的貪念,就墜入了萬劫不複的苦難深淵,又因著自身的罪惡而更加無法救贖。
村莊在一波又一波的死亡中凋敝,又在瀕臨死亡的人們的摧毀下逐漸走向毀滅。得了病的人們帶著對物質的最後占有和攫取的瘋狂,一夜之間砍光了村中的樹木。人性之惡在這樣一場劫難中徹底爆發。
可是人性之惡的前提又似乎建立在貧窮和愚昧上。教育的缺位,使他們混沌無知。而物質的極度匱乏,使他們為小得小失而爭鬥,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搏。鄉村的偏僻,信息不暢又使他們視野狹隘,認知空間極為狹小。小說的結尾,丁爺揮舞著大棒打死了丁輝,自己進了監獄,等他出獄時,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旱剛剛結束,於是,始於人禍,終於天災,丁莊被徹底毀滅,成為一個空蕩蕩的荒原。
小說中有一個小故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甚至認為這個故事是這部小說的“眼”,通過它可以透視小說中人物的靈魂。在小說第86頁裏,老村長李三仁的死讓大家情緒低落,氣氛十分壓抑,善講笑話的丁嘴嘴講了一個民間故事:閑得無聊的縣官與聰明人打賭,如果他能與走在菜園子邊上的姑娘親嘴,就讓他掌三天縣官大印。聰明人走過去對姑娘說她偷了他家的韭菜,逼著姑娘讓他聞聞嘴。於是贏了比賽,掌了三天大印,將自己的親戚朋友都弄進了衙門當官或經商。
我們知道,民間故事除了博人一笑,忘憂解勞外,也還別有寓意,包含著底層人民的智慧。這個簡短的笑話裏講述了諸多內容:1、聰明人因善說謊言而被尊敬,他以姑娘偷了他家韭菜為名,逼迫姑娘親他,從而贏得了賭博。檢查的理由純屬無中生有,但是姑娘不去也不敢質疑檢查的合理性,反而主動配合。可見,掠奪正是在沉默的前提下發生的。2、三天之內將自己的親戚朋友都弄進官府,以發家致富。正是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進官府就意味著發家致富更是耐人尋味。這些都被村人和讀者心領神會,所以聽到故事的人沒有憤怒和悲哀,隻是覺得好笑,笑得忘記了死亡的威脅。3、公章可以隨意賭博,隨意出讓他人。失去監管的權力自然會滋生腐敗。這成為一個隱喻,昭示的是製度的缺位,良知和道德的淪陷,成為人心的艾滋病,成為社會的艾滋病。
村莊中賣血的農民則是那個從菜園旁走過的無辜的“姑娘”,成為聰明人和縣令賭博的犧牲品。他們可憐而又可恨,從不去爭取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力,甚至連這種爭的意識也沒有。在掠奪中,他們心甘情願地承受並奉獻,甚至主動參與了罪惡。他們在上交給自己吃的糧食裏埋磚頭石塊,偷病友的東西,生怕自己成為了占不到便宜的傻子。疫病到來時又將仇恨發泄到無辜的人身上,毒死了丁輝家的家畜和十二歲的兒子。中國鄉村受儒家思想影響是講仁道的,但是這個仁道已經被徹底破壞了。人與人之間的信賴、禮儀廉恥等溫情麵具悉數被剝落,破壞的蕩然無存,隻剩下猙獰的麵孔。
丁莊真正的精神在“我爺”身上。他算是丁莊最有知識的人。而他的精神資源是他小時侯讀過的《三字經》《百家姓》《萬年曆》,和馬香林之類民間說唱家們所唱的墜子戲。在他的身上積澱的是鄉村的傳統文化,是他所理解的做人要誠信,做了對村人不好的事情就要對他們磕個頭,認個罪;教育是頭等重要的事情,所以要保管好學校的財產;兒子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就要打死他;他溫厚善良,“不爭”,溫良恭儉讓在他身上有閃光的呈現,讓代課就代課,沒有工資也不抱怨,自己在教育局長的威逼之下說了“血如泉水越抽越旺”的話後,一直將愧疚積存在心間,認為自己是禍端之源。他謙卑自省,具有很高的道德追求和寬廣的悲憫情懷。因為兒子的行為,他背負著恥辱和後悔的雙重負麵情感,最後打死了丁輝。他的懺悔和自省構成了小說的靈魂,是全書的精神之所在。他的偉大在於他的痛苦,他的罪惡感,他的舍我其誰的責任意識。但正如作家在訪談中承認的一樣,這個人物是虛構的,在他身上負載了作者一廂情願的美好憧憬,一點殘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