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優秀作家餘華也曾以賣血為題材寫作過《許三觀賣血記》。都說餘華是一個血管裏流淌著冰渣子的作家,冷酷無情。但我卻認為那部作品是在講述人性中的溫暖和光明。許三觀以血拯救他的家庭,是一個貧弱者盡全力抗爭命運的方式。他的一生以賣血而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災禍,從而得以在老年安詳地吃豬肝,喝黃酒。在這裏,賣血隻是一種隱喻,所有底層貧困的民眾都是在受盡苦累支撐自己家庭。小說中也有李血頭、沈血頭的出現,但都是一閃即逝的火星,不足以在全篇構成蔓延之勢。讀者在作品中並不是感受批判,反而更多的被普通老百姓的含辛茹苦和高尚美好所感動了。

比較而言,閻連科更尖銳,更淩厲,更痛徹心扉地去拷問苦難的根源。《丁莊夢》通篇都是醜惡,肮髒,貪婪地攫取,是遍地死亡,是權力金錢的威逼利誘,丁莊人毫無招架之功。除了淪陷,別無選擇。於是,良知和道德,禮儀和廉恥,仁愛和互助都被踩到了腳下,成為一堆爛泥。丁莊在疫病和大旱之後,死的死,走的走,隻剩下了光禿禿,人畜絕盡的平原。小說結尾用了我爺的一個夢,他夢見了遠古時期的女媧造人,一個女神用草繩抽打泥漿,又出現了一個蹦蹦跳跳的鮮活的世界。近乎畫蛇添足的一段話,似乎是作家耗盡心力後的草草收場。為了讓讀者不至於太絕望,而拽出了這麼一點光明的尾巴。但是這點光明對整本小說黑暗慘烈,揪心撕肺的痛苦來說,顯然無濟於事。

這樣的絕望我們在閻連科的小說裏並不陌生,《日光流年》中三姓村人麵臨的是一個卡夫卡式的漫無邊際的迷宮,似乎永遠也到達不了無窮無盡的通道的盡頭,這個陷阱不知道是誰設下的,無法逃出,也無法理解,就像約瑟夫·K麵對法庭,或土地測量員K麵對城堡,格雷戈爾·薩姆沙變成小甲蟲的處境是一樣的。他們莫名其妙地得了喉病,活不過四十歲。他們想要改變這被詛咒的命運,奮鬥了幾代人,賣光了男人們大腿上的皮,將女人們送出去賣肉,終於挖成了靈隱渠,全村沸騰。然而幾代人的犧牲換來的卻是烏黑髒臭的汙水。這樣的結局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讀者的心砰的一聲沉了下去,所有三姓村的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隻剩下絕望,更甚於原初的絕望。這最後一筆慘烈透頂,作者寫出了人類或者說三姓村人深陷命運流沙中的無力感。對他們來說,似乎任何改變命運的嚐試都是更為險惡的陷阱。作者並沒有留給自己和讀者任何希望。

這已經超出了鄉村審視的視角,站得更高,目光投射得更遠,以鄉村為背景,寫出了更為豐富深刻的人性和苦難。作者並沒有留給自己和讀者任何希望。

摩羅說:“一個作家可能擁有屈辱的人生,也可能擁有平常甚至體麵的人生,無論怎樣,他都必須為全世界的屈辱和厄運擔當情感痛苦。你所描述的生存狀態可能確實黑暗醜陋,毫無得救的希望,但是最偉大的文學和最偉大的作家永遠都必須以最大的愛最大的熱情為正在沉淪的世界作無濟於事的祈禱和祝願。在當今世界,文學可以說是人類奄奄一息的靈魂。什麼都可以沉淪,但文學決不應沉淪。誰都可以在末日的黃昏放棄靈魂的向往,但作家永遠不應該放棄。”

或許閻連科這部《丁莊夢》寫得太過慘烈黑暗,甚至有些讓人毛骨悚然。但在這份慘烈中我們也清晰地讀到了作家的熱情和悲憫。正所謂愛之愈深,恨之愈深。他對那些輕如鴻毛的生命越是關注和痛惜,下筆才越會驚心動魄。也許他沒有提出一個很好的解決方案,但是至少他把現實中的問題赤裸裸地擺在我們麵前,把荒誕世相和苦難真相血淋淋地撕開給我們看,這份良苦用心是我們所應尊敬和感謝的。

在這樣穿著魔幻外衣的慘烈描述中,我們看見的除了苦難還是苦難,除了悲憫還是悲憫。村莊被掠奪,被抽血,農民的生存狀態極其窘困和艱難,鄉村不但沒有了恬靜純樸,自給自足的生活狀態,就連幾千年來延續著鄉土發展的鄉土精神和倫理道德,也都喪失殆盡。

但也會遺憾。作家大可放棄這種對魔幻書寫的追求,回歸樸素的表達,更真實貼近民眾的生活,也就更貼近了苦難本身。感覺作者很用力,這種用力的姿勢太過顯露,實際上暴露了一種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