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意識
什麼是悲劇?魯迅先生說,魯迅說,悲劇就是將美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那麼將原本善良、無辜的鄉民推向毀滅的境地算不算是悲劇呢?原本世外桃源一樣的美麗安詳的鄉村變成功利場,殺伐地,算不算是悲劇呢?將原本良善、淳樸的人變得凶殘、暴烈,是不是悲劇呢?
曹文軒在論悲劇精神時說:“人存在著,其本質必然是悲劇性的;人麵對自然,麵對社會,麵對自己,都要不可避免地陷入困境——甚至是不可克服的困境;人生來就在罪惡的淵藪之中,人類在最初覺醒的那一刻,同時陷入了不可饒恕的罪惡;‘欲壑難填’的人類,注定了要在自身的欲望與社會的倫理規範、必要的運行秩序的衝突中倍受煎熬與折磨;死亡的必然性與人的‘不朽’企圖,是一對永遠不可能無為妥協的矛盾,而最終的結果是不朽葬身於黑暗的毀滅;曆史在表達前行的欲求時,往往總是被泥淖般的現實所淪陷,從而使其一切宏偉的構想鬥煙消雲滅;偶然性之劍永懸冥冥之中,以為一切皆有規律與章法並自信的人類,隨時都可以遭其血刃;文學的基本使命之一就是在這樣一些較高的社會學層麵上或是在哲學層麵上來表現人的永無止境的痛苦以及在痛苦中獲得的至高無上的悲劇性快感。”
由此來審視閻連科的小說,筆者認為在他的作品中滲透了深刻的悲劇意識,這種悲劇意識主要表現在對人性惡和人世厄的描述上,二者互為因果,相互糾纏,將人類拽入苦難的深淵。
人性之惡。
閻連科擅長刻畫人性,在他的作品中似乎極少見到正麵的光輝燦爛的人物形象,他慣於在最底層最灰暗的人群中尋找描畫對象,比如殘疾人(如《受活》),而加諸在他們身上的苦難也格外令人觸目驚心。同時,他們所具有的人性弱點也更能促人思考。
《丁莊夢》中,貧困、死亡,人與自然的相互剝奪,善與惡的相互糾纏,人幾乎還原為動物。《受活》中,受活人雖然身患殘疾,卻巧妙利用各自的特長互相幫助,在那個耬耙山深處的與世隔絕的小村莊裏生活得豐衣足食。而在茅枝婆引領他們加入了現實政治下的社會之後則似乎是災難的開始。後來柳鷹雀更是以他的偉大浪漫主義的驚天構想將受活莊人推向了悲劇的極致。他設想從俄羅斯購買列寧遺體發展旅遊經濟,為籌備買遺體的巨額款項,讓受活人出去表演絕技賺錢。賺來巨額財富時,也是圓全人搶劫絕術團之日。絕術表演的錢被搶劫一空,幾個儒妮子還被輪奸。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悲劇?柳鷹雀的專製獨裁是主要原因。他以偏執的急功近利的性格出現在我們麵前,為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權力和政績,可以為所欲為。與此相似的《丁莊夢》中的丁輝的貪婪無恥,《日光流年》中的司馬藍的頑固愚昧。他們因為自己的欲望追求而給村莊中的人們帶來了災難。
與此同時,鄉民自身也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受活》中的殘疾人大都瞎癱跛聾,已是遭受到人世間最慘的苦難折磨,可是他們還要經曆鐵災、饑荒、絕術表演,被圓全人搶劫等。但是他們從不反抗,他們閏土式的隱忍與麻木,他們的愚昧、怯懦、膽小,使他們自覺自願地成為沉默的大多數。對他們來說,一切災難都是宿命,無法躲避,隻有承擔、忍受、忍耐。《日光流年》中人們對司馬藍的盲從與絕對馴服,《丁莊夢》中鄉民的貪婪,對金錢的狂熱追求等,都是造成悲劇的根源。
在饑餓麵前,在金錢麵前,道德顯得如此脆弱,不堪一擊。人與人之間的信賴、友愛、互助等溫情麵具悉數被剝落,破壞得蕩然無存,人性隻剩下猙獰的麵孔。
人世之厄。
但是,我們要問:除了人性惡的原因之外,還有沒有別的因素呢?柳鷹雀丁輝之流為什麼能夠如此飛揚跋扈、為所欲為呢?他們是如何獲得製造災難的權力、機會和可能的呢?回答這個問題必然要站在社會學政治學的角度來予以思考。答案其實也並不複雜:是社會有漏洞留給他們,是製度有缺陷讓他們鑽研,是大多數村民的逐利欲望讓他們有機可乘。
《丁莊夢》中,“我爺”抗爭的是整個村莊,村莊外的整個世界。他通過一係列奇異的夢覺察到了現實中的不合理,卻無力改變現狀,無力阻擋災難的發生。諸如“地上開鮮花,地下結黃金”的夢後,人們開始了對村莊公共資源的搶劫和毀壞。正是對利益的追逐才使人性惡徹底爆發和崩潰,他們是受害者,但也是他們親手毀滅了村莊。“我爺”的兒子是血頭,孫子被村人毒死,他想讓那些瀕死之人能安樂地走向死亡,這些人卻將學校的財產搶劫一空。他隻好打死了兒子丁輝,把自己送進了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