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中,司馬藍敢想敢做,且很有號召力,他一次又一次組織村人抗爭疾病,都告於失敗,於是他的努力和奉獻都變得滑稽可笑起來。一種夢魘般恐怖的無形力量控製著事態的走向,所以他們的每一個努力抗爭都是慘烈而無效的。《受活》中,受活人完全沒有自己的自主意識,他們先後在茅枝婆和柳鷹雀的帶領下步入一個又一個災難,無可逃避。
在閻連科的作品中,受難者都是孤立無援的,處在一種絕對被動的位置上。他們也想抗爭,卻往往要麵對一個黑暗的無形的厚障壁,不知這厚障壁在哪裏,但隻要一反抗,立時就會碰得頭破血流,他們彷徨於人間與地獄,活著的一生也就是遭受刑罰的一生。這些螞蟻一樣艱難生存的小民在人性惡和人世厄的雙重打壓下,陷入了苦難的深淵,無力自拔,甚至任何一次小小的掙紮又會是下一個苦難的緣起。作家和讀者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苦難中輪回。
美國著名的文化史家彼得·蓋伊說,“在一位偉大的小說家手上,完美的虛構可能創造出真正的曆史。”換句話說,小說家可以通過完美的虛構達到曆史學家所夢想達到的真實。而一個老練的善於發現問題的讀者也是可以通過小說來勘測曆史的真相的。這句話非常適用於《丁莊夢》,在這本書裏,我們看到了一個現實主義作家的努力和良心。
在這樣近乎決絕的絕望裏,我們發現苦難來自奢求,來自金錢的誘惑,對功利的追求。在道家看來,人類社會的一切罪惡,都是人們的欲望過多所致。“罪莫大於多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1)這裏隱藏著閻連科對社會或者說鄉村的烏托邦理想,那就是回歸道家的“小國寡民、無為而治”的理想世界,一切都順天性發展,無功利,無法令,無禮治,泯差別,等對待。老子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2)我們回首《受活》,閻連科用飛揚的想象力給我們描述了這樣一個世外桃源,豫西耙耬山脈裏的一個小山村,山清水秀,一年四季鮮花盛開,人們在那裏自給自足,逍遙快活。唯一缺憾的地方是,住在這裏的都是殘疾人。但是按照殘缺即是完美的哲學觀點來看,這種殘缺給受活人帶來的幾乎都是幸福。因為殘缺,無所作為於這個世界,被人遺忘,沒有管轄,沒有束縛,反而過著神仙一樣的生活,也就帶給他們逍遙自在。因為殘缺,幾乎每個人都練了一套圓全人所難以練成的絕活兒。沒有冗立的機構,沒有計謀和欺詐,殘疾人每個人都互幫互助中獲得圓滿。而被加入政治社會中則是災難的緣起,經曆入社、大饑餓、大躍進、大煉鋼鐵、文革、絕術賺錢等階段,經曆了鐵災、饑荒等災難,柳鷹雀從俄羅斯購買列寧遺體建紀念館的荒唐構想,組建絕術團外出賺錢等更是讓受活人曆經劫難。所以結尾處茅枝婆終於等到了退社文件,成為無人管轄的地方為結束,完成一個圓圈式的過程。
六、疊影在詩與思之間——論李銳的《太平風物》
“文學研究界也有人呼籲,在全球化格局中,中國學者必須越來越關注那些底層的‘鄉土意識和民間情懷’。因此,無論是文學創作還是文學批評,要想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改革,要真正深入地參與和介入到現代中國人的社會改革與精神重建過程中來,如果離開了中國鄉村這個‘社會深層’,所得到的結果隻能是緣木求魚。”(4)關注鄉土的李銳得到了評論家的熱烈讚頌,王德威曾經這樣評價李銳:“李銳作品量少而質精,九十年代以來,小說不過有《舊址》《無風之樹》《萬裏無雲》等數冊,但每一本都能表現作家深思熟慮的成果。大體而言,《無風之樹》《萬裏無雲》延續李銳呂梁山係列的關照,寫人與土地,人與自然的無窮抗爭,殘酷荒謬,卻兀自有一種尊嚴令人低回不已。”這段話似乎同樣可以用作對他的《太平風物》的觀感。
在《太平風物》裏,呂梁山依舊蒼老疲憊,塵垢滿身,鄉民們依舊在慘烈地抗爭,曆史的詩意和現實的困境如影隨形,拷問著讀者的靈魂。隻有李銳以他傑出的敘述天賦,煥發了鄉土小說的璀璨光彩。
曆史詩意和現實困境的糾結
一張農具的黑白圖片,一段《王禎農書》的文言引文,一個當下發生的關於農具的故事,這就是李銳的超文本拚貼:“圖片和文字,文言和白話,史料和虛構,曆史的詩意和現實的困境,都被我拚貼在一起,也算是一種我發明的超文體拚貼吧。”帶給人一種奇特的衝擊,仿佛坐上了時光列車一下子穿越了上千年的曆史,從遠古來到了當下。
農具曾代表著和平、豐足和恬靜,代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王禎農書》中歎為:“每見摹為圖畫,詠為歌詩,實古今太平之風物也。”農具還是那個農具,曆史的發展在物質形態上呈現為一種膠著的凝滯狀態,場景、人物、故事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千年不變的農具的功能在這些故事裏以一種近乎荒謬的喜劇形式表現了出來。桔槔被聰明的大滿改造成偷煤的工具,自己也喪身於這次發明;收割莊稼的銙鐮成為受辱農民的殺人利器;挑了上千年的扁擔,被殘廢的金堂製成了行走的工具;農田被賣給了工廠,六安爺隻好用鋤頭來過癮;鐵鍁和犁鏵成為城裏人觀光獵奇的道具;承包合同被廢棄,上訪六年毫無結果,麻繩被滿金用來結束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