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曆史的詩意和現實的困境如影隨形,它將古拙與現代,詩意與血腥,太平風物與困難生存拚貼在同一個畫框裏,將滑稽與悲傷,莊嚴與幽默巧妙地統一在一起,形成一個渾融的整體,一個有著遼闊意境的畫麵,帶給人強烈的視覺衝擊力和心靈震撼。

《連耞》中民辦教師王光榮不再是光明和知識的播種者,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啟蒙者形象,他不得不為自己的生計盤算,讓學生為他種黑豆以得到被拖欠的工資。而這貌似聰明的舉措,使學生成績和他在鄉民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並因此失業下崗。小說從王光榮詢問誰帶了連耞寫起,忠實的饃妮一個人帶了,師生倆一起打黑豆。老師興奮之餘給學生講了範成大的一首詩。饃妮卻說詩人胡說,自己打了一夜連耞把胳膊都累腫了,哪裏還能唱歌呢?如此的舉重若輕,將一個沉重的話題輕描淡寫,僅僅一個場景,幾段對話,就將教育的困窘,民辦教師的尷尬處境,鄉村孩子的生存都關照到了。

《牧笛》中吹笛子的說書藝人遭遇馬戲團的競爭,在這場傳統文化與“現代藝術”的交鋒中,傳統文化輸得丟盔棄甲,人們都瘋魔了一樣鑽進大棚裏看脫衣表演。優秀的傳統文化沒有發展和傳承,低速文化趁機蓬勃生長,在這種精神資源滋養下的鄉村會是什麼麵貌?在這種文化陶冶下的農民又將呈現怎樣的生活麵貌?

《樵斧》中警察為了偵破一個連環殺人案,來到普化寺找慧雲法師詢問。對話中的中心人物是一個叫了斷的人,他在五金廠做工時被機器切斷了四根半手指後,燒掉所有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自燒戒疤,去勢淨身後投身佛門。僅僅在對話裏的寥寥數語就幹淨利索地將一個驚心動魄的慘烈故事擺在讀者麵前。

了斷是誰,他來自何處,曾經有過怎樣悲慘的遭遇,以致於發誓“絕不再活在他們那個世道裏”?他是不是那個殺人凶手?又到哪裏去了?都成了懸案,不得而知。似乎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反而是慧雲法師反複說的一句話“青川地麵每年都要有四五千根手指被機器切下來,我們青川也真是罪孽深重。”仿佛這句話才是小說的“眼”。它將千萬個打工農民的悲慘遭遇定格了下來。一個了斷是死是活已經無關緊要,十五起連環殺人案就像一盞紅燈亮出了非常危險的信號。可是在這尖銳到一觸即發的矛盾麵前,警察的回答是“你說的那四五千根手指與本案無關。”沒有人關心這些傷殘民工的命運,沒有人去關注這種深刻的社會危機,哪怕這些已經是潛藏的炸藥,凶猛奔騰的岩漿。

貌似溫婉的敘述中潛藏著深刻的悲憫和刀鋒一樣的憤怒。正如李銳所說:“農村、農民、鄉土、農具等等千年不變的事物,正在所謂現代化、全球化的衝擊下支離破碎、麵目全非。所謂曆史的詩意,田園的風光,早已經淹沒在現實的血汙、掙紮和冷酷當中。盡管在呂梁山偏遠的鄉村裏,這些古老的農具還在被人們使用著,但人與農具的曆史關係早已蕩然無存,衣不蔽體的田園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從容和安靜。所謂曆史的詩意,早已淪落成為謊言和自欺。”

現代農民重複著古代農人的生活,刀耕火種,汗滴禾下土,用最辛勞的方式換取微薄的飲食需求。這原本是一種存在的悲哀。而他們還承受了先民所無法想象的心理和生存的雙重煎熬。一方麵,在普遍物質化、金錢化的社會焦慮中,他們喪失了平和恬靜的內心。另一方麵,城市化、現代化進程以一種不可阻擋的趨勢向鄉村挺進,在發展的名義下,徹底的破壞在肆無忌憚地進行。它像一架巨大的推土機,不斷摧毀原有的鄉村和農民們原有的生活形態,經濟瀕於破產,自然環境惡化,道德水準大幅下降,鄉間淳樸的民風民心發生改變,共同譜寫著一曲鄉土中國的挽歌,帶給人悲涼和沉痛。

於是,曆史的詩意成為一聲遙遠的歎息,現實的困境露出猙獰的本相。前者成為後者的映襯與反諷。

注重心靈關照的人物塑造

在故事的講述中注重挖掘人物的內心體驗。吳鳴在一篇文章中說:“20世紀80年代之後,中國作家的寫作技術日益成熟,可寫作所要通達的人心世界卻越來越荒涼--小說如果隻是故事的奴隸,而不能有效地解釋人心世界的秘密,小說存在的價值也就變得非常可憐了。”對此,我有同樣的觀感。所以在讀到李銳的《太平風物》時十分興奮,終於有作家開始回歸內心,回歸生命體驗的講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