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的小說往往用意識流動來組合整個故事,細膩冷靜地描述出一個生命的靈魂。全篇雖是以“他”作為敘述者,卻是以的,偏重於“他”的個人體驗,個人感受。三農問題是政府和有良知的學者普遍關注的問題,相關的報道在媒體或是其他作家筆下並不鮮見。那些尖銳的幹群矛盾,村幹部的腐敗,鄉村教育的窘困,空心村落,留守老人,傷殘的民工,被侵占的農田等等,無一不是現存於鄉村的凝重問題。但是作家並不想寫成問題小說,而是將這些內容置為背景的一角。李銳關注的不是故事的完整敘述,不是揭示問題,作家濃墨重彩的是人物的內心,是農人的生命體驗,是采用怎樣精微巧妙的方式講述這樣一個故事。
《殘摩》中老人辛苦一輩子為兒子們建造了青磚瓦屋的院子,卻隻能自己孤獨地守望著這片黃土。“漫天漫地的黃土裏站著不會說話的黑騾子,躺著散了架的摩,坐著流眼淚的自己。遍野黃土,天地無聲。”(P21)極具表現力也極有畫麵感的文字,那樣一個受傷的孤獨的留守老人一個人坐在遍地黃土中哭泣,帶給人揪心的疼痛感,似乎整個農村,整個鄉土中國都隻剩下這片黃土,這頭騾子,這架殘摩和這個傷心的老人。他在不可抑製地日漸老去,就像使用的那些農具一樣。而年輕人永遠不會回來了,他們都去了城市,在那裏打工安家。對城市的向往,使他們寧肯漂泊在城市邊緣,也不願意紮根在農村。
“一眼一眼的空窯,一座一座的空院子,白天不冒煙,黑煙不點燈,全都死氣沉沉的,全部無聲無息的,僻靜的叫人發怵。”美麗的田園夢,遙遠的曆史詩意在現實中被粉碎。曾經將全部汗水和夢想澆灌在院子裏的老人,看著被廢棄的庭院忍不住老淚縱橫。“耕而不耮,不如做暴。”可是,摩已成為殘摩,無法再耮,老人已經衰老,無力再耕作,村莊已經空心,即將成為一片荒蕪。
“最後一抹餘暉越過黃色的土牆,照亮了屋脊,他忽然看見幾蓬枯草站在兒子們的屋頂上,金紅閃亮,像火苗一樣在屋脊上燒得通紅。心裏猛地一陣鑽心的絞疼,從心口窩一直連到肩膀上,疼得牽心拽肺的,疼得連氣都快斷了。他趕緊低下頭來,閉上眼睛,把燒疼的心躲在短暫的黑暗當中。”(《殘摩》P24)在很多鄉土作品裏,老農是沒有自己的聲音的,沒有他們的思想和感覺,是沉默的無語的。而在李銳這本集子裏,這樣的內心體驗,這樣的心靈低語俯拾皆是,他將筆觸探入到那些岩石一樣沉默的人心中去,讓他們的思想、情感岩漿一樣噴湧出來,用他們的感悟和低語來重新審視農村,審視農民的生存狀態。
和老一輩山藥蛋派作家不一樣,李銳筆下的農民並沒有響應政策指向中的新生活的渴望,相反,在無奈的承受中更多對舊生活的眷戀。《鋤》中六安爺明知百畝原已被賣給焦炭廠,轉眼間將被夷為平地,還是堅持每天去給田裏的苗除草;《鐵鍁》中小民對父親成天穿著民族服裝給前來旅遊的人唱曲兒極為不滿,稱為“耍猴兒”;《耬車》中的老福田在即將被征用的田裏充滿眷戀地給孫子講耬車的來曆,不無傷感地說,也許作孽太多,土地將永輩子回不去了。紅寶(《耕牛》)在殺牛令下來之後,帶著牛和所有的家當躲進了廢棄的窯洞裏。在他們身上,蘊蓄著一個真正的農人對土地,對自然,對耕牛的摯愛,這是一種血肉相連的關係,是滲透在靈魂中的愛。
這些堅持平靜而倔強,甚至不被他們身邊其他的農人所理解。百畝園以一萬五千塊錢一畝的價格賣給了焦炭廠,百畝園的主人們認為自己占了很大的便宜。
隻有那些種子和六安爺一樣倔強,他們“還是和千百年前一樣破土而出了。每天早上嫩綠的葉子上都會有珍珠一樣的露水,在千百年來的晨風中,把千百年來的陽光變幻得五彩繽紛。隻是這些種子們不知道,從今以後,永遠不會再有人來伺候它們,收獲它們了。它們在一場艱苦卓絕,驚心動魄的談判中,被一次性地徹底收購了。從此以後,百畝園裏將是爐火熊熊、濃煙滾滾的另一番景象。”混沌無知的種子和心知肚明的六安爺以他們共同的執著在百畝園長成了一片風景,一片人與自然之間最後的和諧。
這些人物都是升鬥小民,在曆史中,在現實中,甚至在文本的敘述中都是無足輕重的,他們對曆史進程的影響不會超過一隻螞蟻,他們的生存或者死亡都靜默無聲。如果不是作家給他們語言和敘述,他們至死都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來。
然而,就是這樣一些個人生活的生存片斷,卻影顯出整個農村的麵貌,整個農民群體的精神麵貌。他們與土地血肉相聯的關係,他們被現代化驅逐的生存困境。十六篇小說是刻意為之的,以不同的人的生活,從不同的角度反複強調這種困境,形成一個對中國農村問題的書寫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