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中的最後一篇《寂靜》講述的也是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村裏的山林承包合同被鄉政府廢除,受鄉民委托的滿金爺上訪了六年,傾家蕩產,家破人亡,絕望的他上吊自殺。
李銳同樣將這份死亡寫得詩情洋溢。開頭處(P144)“從濃密的林子裏走出來,他就看見那棵山核桃樹了。耀眼的太陽底下,黑綠的核桃葉一閃一閃的,又高又肥的樹冠好像一個安詳飽滿的大草垛。讓你覺得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是它生出來的,都是它的兒女。看見這棵老樹,最後一點擔心也沒有了,心裏頭一下子變得又踏實又寬敞。”這麼寧靜悠遠的開頭,知道他是來這裏尋死的時候,你會悚然一驚。這種景與情的反差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張力。是什麼力量促使一個一心求死的老人一大早急慌慌趕二十裏山路,來到這個荒棄的地方上吊的呢?他坐在樹下安詳地抽煙,回憶往事,換衣服,掏出麻繩上吊。走向死亡的過程平靜安詳。
沒有怨恨,沒有哀傷沒有任何激烈的情緒,埋葬了老伴兒的滿金“被抽了筋一樣的勞累,勞累得連吃口飯喝口水的力氣都沒有。”是從心靈深處的累,“你要是沒有上訪過,你就不知道什麼叫累,真累,從心裏頭累。”“你要是沒有上訪過,你就不知道烏鴉有多黑,你就不知道什麼叫拿人不當人,你就不知道為啥人連個畜生也不如。”這些片斷閃過之後,你才猛然醒悟到,原來這樣的平靜後麵隱藏著巨大的哀慟和對整個世界絕望了的心灰意冷。這樣的寂靜是死的寂靜,是無路可走後的選擇。
李銳的景物描寫繼承了傳統抒情詩的流風餘韻,行文非常疏闊,文句優美凝練。
納博科夫說,優秀的小說家就是一個魔術師。李銳在這本小說集裏就是一個極為聰明靈巧的魔術師,他對所要講述的內容成竹在胸,收放自如。在極其凝練的形式下承載了極為厚重蒼涼的內涵。方寸之間展現出曆史的滄桑和現實的困境,回蕩著“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蒼茫感慨。一個不經意的細節,甚至三言兩語就帶給人石破天驚的震撼。這一切都緣自於李銳上乘的文字功夫和爐火純青的敘述技巧。
李銳習慣以景物描寫作為自己小說的開頭或者結尾,也往往是那樣短短的幾句話勾勒出一幅讓人震撼的畫麵來。“孫子牽著黃牛走在前頭,爺爺扶著耬車跟在後頭。一個七歲,一個七十歲。隨著起伏的腳步,山穀裏響起叮咚叮咚的牛鈴聲,舒緩、從容、悠遠得好像一個神話的開頭。”(《耬車》)緊接著描寫山林的綠色,明豔的太陽,霧氣中的連翹花,布穀鳥的叫聲,優美、純樸而又充滿生機的生活圖景,看似靜止,實則充滿動感,表現出一種怡然自得的美學境界。
“霞光滿天,群山無語。遠遠看去,寂靜高遠的霞光中,紅寶起伏的身影就好像在操演什麼古老的儀式。”這樣美的句子表達出來的卻是徹骨的滄桑和淒涼,紅寶為了讓黃寶躲過屠宰令,將它帶到隱蔽的廢棄窯洞裏,結果在一個雷雨之夜雙雙死在坍塌的窯洞裏,完成了最後的獻祭。紅寶深愛著自己的牛,拿它當作骨肉至親,當作自己的性命一樣寶貴。他不能改變不可逆轉的現狀,他的割草就像是一種獻祭,對千百年來的農業文明獻上最後一腔摯愛。
類似這樣的行文在李銳這本小說集裏比比皆是。我認為李銳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語言,找到了漢語傳統中的詩性和音樂性,找回了古老中國文學深處流淌的活水,這種美清澈透亮,滲透著才情和靈氣。
和《厚土》相同的是,山川河流不僅僅是人物生存的環境,而是敘述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是小說中的不可或缺的“人物”。它們出現在故事講述的關鍵部位,成為作者有意放緩講述速度,或映現人物內心的必要手段,它們使小說中原本酷烈、血腥、黑暗的地方也變得安詳溫柔,悠長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