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出路咖啡館》圍繞兩對三角戀情展開,過去時裏的我母親(殷恬菁)、劉先生與我父親(李師長),現在時裏“我”、裏昂與安德烈之間的愛情糾葛;裏昂、王阿花和海青之間的故事。作品中常常有意將我與母親進行比較、重合,突出兩代女性的相似之處。十六歲的母親拎一個小花包袱進上海的故事穿插在二十九歲的“我”到美國求學的經曆講述中。母親當年隻有十塊大洋、兩身旗袍和對自己人生的篤定和沉著,而“我”孤身一人漂洋過海也隻有幾身衣服少量的錢。母親當年靠年輕美貌和勤謹清醒來征服男人而征服上海,“赤手空拳進了城,什麼本事也不憑,隻憑年輕,憑她牢牢記住自己是個女人,而女人最大的成功是攻占一個本事大的男人。”劉先生和李師長(也即我父親)成為她發起主攻的對象,她因此得以在舉目無親的大上海成功立足,之後成為師長夫人。
因為赤貧,九千塊獎學金對“我”生死攸關,而五短身材的翰尼格教授大權在握,為了得到他的推薦,我不惜犧牲自尊,利用自己的女性魅力向他大獻殷勤。“一個小包袱闖大上海的少女”與在芝加哥艱辛求學的二十九歲女子合為一體,她們在精神、行為方式上都有那麼多相似之處。無論在舊中國還是在幾十年後的美國繁華都市芝加哥,她們都處在男權統治的世界裏,都需要突出身上的女人特質來獲得成功。作為受過高等教育,中西文明熏染的“我”不願正視自己的行為,不願承認自己在處心積慮以色謀求獎學金,而一直在替自己開脫,說在這個獻媚的過程中,母親一直隱身其間,“我想這可不是我在對你笑,翰尼格教授,是我母親投身在我肉體靈魂中的那部分在笑。我母親潛藏在我體內,左右我在這個生存關鍵時刻的舉止和表情。”“我母親此刻牽製著我的四肢和腰肢。”“這整套動作都是我母親附在我身上幹的。”“因而我臉上再現了她對李師長的一顰一笑,我身軀複製了她十八歲時的一舉手一投足。”為此,我笑出了不屬於我的曖昧的笑,說出了不屬於我的曖昧的話,忍受五十歲光棍男人的摟抱安撫。
母親進城和“我”出國成為同義語,都是要在陌生環境裏建設夢想,實現夢想,靠征服男人而打出一片天下。過去時和現在進行時水乳交融般粘在一起,兩個同樣優秀的女性采用相似的手段為自己的生活開疆拓土,在她們的人生裏,男人就意味著世界,征服一個有權力的男人就是為自己打下一座江山。母親在李師長麵前故意裝出無知單純的樣子,明明能讀懂魯迅的作品卻並不說出來,因為她知道李師長那樣的男人不會喜歡女人太逞能。
高妙在於作者把依娃·庇隆,嘎拉·達理,傑奎琳·肯尼迪,南希·裏根,黛安娜王妃等都拉了來,“這都是赤手空拳,僅靠自己做女人做出的成績,贏得了女人所要的整個天下。”“去征服一些偉大的雄心勃勃的男性,不靠身外的一技之長,甚至連姿色都不那麼要緊,她們憑的就是這一點:她們是女人。她時刻不忘這一點,不斷完善這一點,在這一點上做足功夫,使這一點的每一滴資源都得到徹底的開發利用,一本萬利的獲取。大手筆的女人不是去學男人的本事,同男人搶飯碗,最後把男人們弄到半失業而隻得向她們言和投降。最棒的女人是伺候著男人們去征戰而奪下的江山歸她們守。”
“我”在翰尼格教授麵前表演了母親當年在李師長那裏的一幕,女性化的服務,端茶遞水的小殷勤,曖昧的眼神,故意投其所好的言談,也就是記得自己是個女人,講述自己的優秀和赤貧。但終因“我”過不去內心設定的尊嚴那道關不肯再進一步而前功盡棄,沒有得到獎學金。
最後“我”離開安德烈和裏昂,前去照顧中風失憶的劉先生,一個斷腸人陪著另一個斷腸人。“我”與劉先生都是那種不夠世故,對生活抱有比較多的浪漫情懷的那類人,故而不能隻憑理性來裁斷人生裏的抉擇,也因此成為生活中實際的失敗者。中風失憶的劉先生患了“命名性失憶加聯想阻礙症”,他所記得的隻剩下四十年前與殷恬菁的那段失敗的戀情。他不知道自己並不是輸給李師長的槍,而是輸給了一種嶄新的審美,一種對於強力的膜拜。而幾十年後的“我”徘徊在精神和物質的兩端選擇中,一時也十分迷惘。他們在感情的迷宮裏找不到出路。
作品中的人物都處於一種掙紮狀態,而這種掙紮似乎是無法命名的。“犧牲”的主題,嚴歌苓是以後現代的解構眼光在敘說,她自己也處在矛盾掙紮之中,就像作品中的“我”一樣。一方麵,“我”為這些人的犧牲而感動,另一方麵,她又以手術刀般的尖銳、冰冷、鋒利指出,這些犧牲是沒有價值的。
單薄瘦削、醉心於音樂的裏昂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梭羅式的自由主義者,隻為自己和藝術而活著,為了他的純粹的音樂,不願意進入社會體製內工作,他所深愛的的女人王阿花要生孩子了,他寧可去賣掉一個腎,也不願意犧牲他的無拘無束的生活方式。而王阿花用自己的犧牲成全了裏昂對音樂的摯愛,她選擇了流產和離開裏昂。